歐陽修
時在潁州作,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鶴、銀等皆請勿用。
新陽力微初破萼,客陰用壯猶相薄。
朝寒棱棱風莫犯,暮雪緌緌止還作。
驅馳風云初慘淡,炫晃山川漸開廓。
光芒可愛初日照,潤澤終為和氣爍。
美人高堂晨驚起,幽士虛窗靜聞落。
酒壚成徑集缻罌,獵騎尋蹤得狐貉。
龍蛇掃起斷復續(xù),猊虎團成呀且攫。
共貪終歲飽麰麥,豈恤空林饑鳥雀。
沙墀朝賀迷象笏,桑野行歌沒麻屩。
乃知一雪萬人喜,顧我不飲胡為樂。
坐看天地絕氛埃,使我胸襟如洗淪。
脫遺前言笑塵雜,搜索萬象窺冥漠。
潁雖陋邦文士眾,巨筆人人把矛槊。
自非我為發(fā)其端,凍口何由開一噱。
古代寫雪的詩,數(shù)以千百計,此詩詠雪,也并非特佳。但它是宋詩中的一種特殊體式,稱為“禁體物詩”,這種詩在詠某一物時,禁止使用前人詩作中形容該物的一些用得爛熟了的典故和成語,這是它不同于一般之處。《詩人玉屑》卷九中,采蘇軾這類詩中的成語,又稱之為“白戰(zhàn)”,意思是寫這種詩要丟掉人們慣用的武器——體物語,自出心裁,白手作戰(zhàn)。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提倡作詩時在遣詞造語方面要有獨創(chuàng)性。這也體現(xiàn)了宋詩的創(chuàng)新精神,對宋初西昆詩人的浮艷和“挦撦”是一大膽的革新。這首詩作于皇祐元年(1049)冬至后,當時詩人四十三歲,守潁州,門下客有劉攽、王惠等,都是能文善詩之士。詩原注中說明,寫“雪”詩而不能用“玉”、“月”等體物語。據(jù)《詩人玉屑》所記,當時與客賦雪詩于聚星堂,舉此令,座客皆擱筆。
詩分三段。首段從“新陽力微初破萼”至“潤澤終為和氣爍”,寫下雪時自然環(huán)境的變化。起句翻用謝靈運“新陽改故陰”成句,寫冬天陽光光微力薄,不僅未能“改故陰”,嚴寒天氣還猖狂相迫。“用壯”即猖獗之意。次二句寫由于天氣陰寒,其鋒難擋,所以雪輕柔舒緩,連綿不絕,下了又下。“風”疑“鋒”之誤。“緌”疑“綏”之誤,《釋名》曰: “雪而綏也。”五、六句寫下雪時雖風云慘淡,但一旦雪止,山川大地因雪光映照就逐漸顯得空廓無垠。末再進一層,點明光芒四射、白可鑒人的還是陽光初照之時,那時天地間就充滿著祥瑞之氣了。嚴寒將雪,下雪,雪止,太陽出,首段不用任何慣用的形容比喻及典故,就把雪天環(huán)境變化過程完整而生動地寫了出來。
第二段十二句,從“美人堂上晨驚起”至“顧我不飲胡為樂”止,是全篇描寫的重點,形象地再現(xiàn)了各種人事動態(tài):夜寒驚夢、披裘晨起的美人,驚異于漫天皆白,或許要踏雪訪梅;在萬籟俱寂中依窗觀聽的幽士,或許正在尋詩覓句。酒友們擁向酒店,飲酒賞雪,踏雪成徑,使空酒瓶堆積如山;騎獵者卻雪野圍獵,尋蹤覓跡,大獲狐貉。“各家自掃門前雪”的掃雪者,掃起的雪似龍似蛇,時斷時續(xù);孩子們堆成的雪獅、雪虎,活靈活現(xiàn),張嘴欲撲。農夫們?yōu)槿鹧╊A兆豐年,食能果腹,而高興慶賀,哪里還顧得上雪蓋林野,鳥雀饑餓。雪使禁宮內庭等待朝賀的大臣手中的象牙之笏黯然失色;雪使桑野踏雪行歌的百姓的麻鞋淹沒。詩人一口氣寫了八、九種人在雪天特有的行動和感受。其中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小孩,有官有民,有在朝的有在野的,有喜動的有喜靜的,可謂千姿百態(tài),各得其樂。“乃知”兩句作一小結:既然下了一場雪使各色人等都高興,那么我這個與民同樂的醉翁又怎能不飲酒吟詩自得其樂呢!這一段,詩人一棄前人用熟的成語典故,洗凈鉛華,純用白描,緊扣“雪”字,自創(chuàng)形象,寫出了人們寒冬初雪時的快樂感受。當中插以空林鳥雀為反襯,于整齊中求變化。最后八句敘述潁州宴客時作“雪”詩的緣起和要求,“坐看”兩句為詩興的由來。“脫遺”兩句提出寫詩的要求,要求大家拋棄陳陳相因的前言,因為它們平庸拙劣太為可笑。勉勵大家從稀微幽遠的自然萬象中搜詩索句,創(chuàng)造出雪的新形象。“潁雖”兩句是請門客動手。潁州是宋時物華天寶、人杰地靈之所在,是最好的州郡,“陋邦”的客氣話是為了襯托文士的出眾。最后,結語于諧,說不由自己開個頭、獻個丑,怎能引得大家開凍口一笑,雖為敘述語,也頗見風趣。
這首《雪》詩,可以說是禁體物詩的典范。四十二年之后的冬天,同樣是在這聚星堂,蘇軾也會同門下客作雪詩(見《聚星堂雪詩序》),末四句說: “汝南先賢有故事(先例),醉翁詩話誰續(xù)說?當時號令君聽取,白戰(zhàn)不許持寸鐵!”可見歐陽修此詩的影響。但禁體物詩也不是詩人自創(chuàng),據(jù)詩人在《六一詩話》中所言,創(chuàng)此體者或許是咸平三年(1000)進士及第的許洞。
詩禁體物語,此學詩者類能言之也。歐陽文忠公守汝陰,嘗與客賦雪詩于聚星堂,舉此令,往往皆擱筆不能下。然此亦定法,若能者,則出入縱橫,何可拘礙!
(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下)
六一居士守汝陰日,因雪會客賦詩……其后,東坡居士出守汝陰,禱雨張龍公祠,得小雪,與客會飲聚星堂,忽憶歐陽文忠公作守時,雪中約客賦詩,禁體物語,于艱難中特出奇麗,爾來四十余年,莫有繼者。仆以老門生繼公后,雖不足追配先生,而賓客之美,殆不減當時。公之二子,又適在郡,故輒舉前令,各賦一篇……自二公賦詩之后,未有繼之者,豈非難措筆乎!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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