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金陵十二釵圖冊判詞》正冊判詞其九
正冊判詞其九
畫: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紡績。
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
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這一首是寫王熙鳳之女賈巧姐的。《紅樓夢》關于巧姐的描寫,始自第五回,終于第一百二十回。前八十回的重要文字,僅只第五回中的正冊判詞之九、畫面、《留余慶》曲文及劉姥姥給巧姐取名字幾處。其余均在后四十回敘寫。
這四句判詞展示了巧姐的遭際與歸宿。開頭兩句中的“勢敗”與“家亡”均指賈府的衰亡、敗落,點明巧姐的遭際與賈府的衰亡緊密地連在一起。“休云貴”說巧姐此時的顯貴出身已無從談起,“莫論親”更暗示了她的“狠舅奸兄”,“愛銀錢、忘骨肉”而將其盜賣。續書寫巧姐后為王仁(狠舅)、賈環、賈蕓(奸兄)等所賣。但紅學家認為曹雪芹原指的“奸兄”絕非賈蕓,因為第二十四回脂硯齋評說,后半部有“蕓哥仗義探庵”(靖應鹍藏鈔本)事,并說“此人后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賈環則既非“舅”,也非“兄”,而是巧姐的叔叔。有的評者認為“奸兄”應指賈蓉。“偶因濟劉氏”,是指劉姥姥進榮國府告難時,王熙鳳給了她二十兩銀子。后來賈府敗落,巧姐遭難,幸虧有劉姥姥搭救,才出了火坑,故判詞結句是“巧得遇恩人”。
關于巧姐遭難的具體情況,其歸宿到底如何?雖在后四十回中作了敘寫,但并不合曹雪芹在第五回中所設計的本意,如根據小說有關內容,尤其是判詞、畫、曲子以及脂評所提供的線索,曹雪芹佚稿中對巧姐的情節安排應是:賈府后來“一敗涂地”、“子孫流散”,那時王熙鳳遭厄于“獄廟”之中,自身難保,女兒巧姐被“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賣到了煙花巷,成了娼妓。只有曾被鳳姐接濟過的劉姥姥意外地與鳳姐相逢,才知道賈府遭難,于是“三進榮國府”查訪巧姐下落。巧姐這才“遇難成祥,逢兇化吉”,被救出火坑。巧姐在賈府已“家亡人散”的情況下,被劉姥姥收養,后來與劉姥姥的外孫板兒結了親,成了在“荒村野店”“紡績”的農村勞動婦女。
這一情節發排有幾個重要的線索可資證明。
一、在第四十二回劉姥姥給巧姐取名時說“就叫他巧哥兒好。……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成祥,逢兇化吉,卻從這‘巧’字兒來。”這一段就為爾后巧姐的遭遇埋下伏筆。賈府“勢敗”、“家亡”,巧姐自必“遇難”、“逢兇”,因鳳姐“濟劉氏”,才“遇難成祥”“逢兇化吉”,終于得到“荒村紡績”這種較之其他金釵“獨好”的結局,而巧姐的“荒村紡績”的歸宿,又恰是賈府“勢敗”“家亡”以后留下的“余慶”。關于這一構想,有靖藏本四十二回脂評為據,在劉姥姥取名說那段話時,脂評批道:“應了這話固好,批書人焉能不心傷,獄廟相逢之日,始知‘遇難成祥,逢兇化吉’實伏線于千里。哀哉傷哉!此后文字,不忍卒讀。”由見過曹雪芹佚稿的脂評所提“獄廟相逢”“伏線于千里”,可知劉姥姥與鳳姐在獄廟偶遇,才知賈府勢敗,于是仗義救巧姐出火坑,才成了“巧得遇恩人”。
二、關于巧姐流落到煙花巷。巧姐遭難是隨著賈府事敗而發生的。因賈府獲罪,已不再是“世代勛戚”了,所以賣巧姐并不會“有干例禁”。再如,開頭甄士隱的《好了歌注》中所說的種種榮辱悲歡,都非泛泛之言,是有小說的具體情節為依據的。“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想選富貴人家子弟為婿,誰料到會流落到娼妓所聚之處)指的就是賈巧姐。又有第六回寫劉姥姥初進榮府告貸,在難于啟齒而不得不說時,曾寫了“只得忍恥說道”幾個字。脂評批道:“老嫗有忍恥之心,故后有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寫。”如果巧姐沒有“淪落到煙花巷”,那末,一個貴族小姐,即使家亡勢敗,下嫁到農村給板兒作媳婦,又何用劉姥姥“忍恥”呢?可見這悲慘的遭遇是佚稿中的內容,難怪脂評要“哀哉傷哉”“不忍卒讀”了。劉姥姥從苦海中把巧姐救出,使她跳出了煙花迷津,這豈不是“巧得遇恩人”嗎?
三、關于與板兒結親,成了“荒村野店”的“紡績”之人。這在脂硯齋評語中亦有提示,如甲戌本第六回回前脂評說:“此回借劉嫗,卻是寫阿鳳正傳,并非泛文;且伏二進、三進及巧姐之歸著。”“歸著”一語,特別提示了巧姐的歸宿是劉姥姥家。又在小說此回敘到“小小一個人家,向與榮府略有些瓜葛”處,脂評曰:“略有些瓜葛,是數十回后之正脈也。真千里伏線。”這里的“正脈”就是指正式的親戚,絕非攀認的假親戚。再如,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時,曹雪芹把巧姐與板兒的嬉戲作了描寫(第四十一回)。庚辰本在下面這段描寫中,曾有兩處脂評:
那大姐兒因抱著一個大柚子頑的,忽見板兒抱著一個佛手,便也要佛手。(脂評,小兒常情,遂成千里伏線。)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兒等不得便哭了。眾人忙把柚子與了板兒,將板兒的佛手哄過與他才罷。那板兒……又忽見這個柚子又香又圓,更覺好頑,且當球踢著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脂評,柚子即今香圓之屬也,應與“緣”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兒之戲,暗透前后通部脈絡,隱隱約約,毫無一絲漏泄,豈獨為劉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
脂評這段文字有其可信處,因其見過曹雪芹關于巧姐歸宿情節的佚稿。而且判詞畫面文字亦揭示得明明白白:“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紡績”。此外,在第十五回,寫賈寶玉去鐵檻寺途中,在“莊農人家”見到“村莊丫頭”紡紗,覺得“果然好看”。清人王希廉評曰:“寫鄉村女子紡紗等事,直伏巧姐終身。”
故巧姐歸宿絕非續書所寫嫁給“家資巨萬”的大地主周家。
曹雪芹寫巧姐的構思是富有很深刻的意義的。《紅樓夢》中十二釵歸宿是悲劇性的,唯獨巧姐“遇難成祥,逢兇化吉”,從“大觀園”的宦府千金,變為“荒村野店”的紡績村婦。這不僅使巧姐永遠脫離了那貴族大家庭的罪惡淵藪,而且從中寄寓了作者追慕農桑的朦朧憧憬。作者讓劉姥姥在巧姐一生中處于恩人地位,也表現了他崇敬勞動人民的新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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