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湘君(九歌)》愛情詩詞原文與賞析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
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綢,蓀橈兮蘭旌。
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
揚靈兮未極,女嬋媛兮為余太息。
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
桂棹兮蘭枻,斫冰兮積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
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
朝騁騖兮江皋,夕弭節兮北渚。
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
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
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
《九歌》是屈原根據楚國民間祭歌的形式創作的一組清新優美的抒情詩。王逸在《九歌序》里指出:“《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怫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這說明,屈原的《九歌》確是按照楚地民間祭歌的形式而自鑄偉詞的新作,絕不是如朱熹在《楚辭集注》里說的是屈原在楚地民間祭歌基礎上的“更定其詞”的修改之作。另外,正因為屈原是依照民間祭歌形式創作的,因而從內容上還是可以看出它仍然是適合祭祀表演的。
“湘君”和“湘夫人”據說是湘水的一對配偶神,湘君是男神,湘夫人則是女神。他們的形象與民間關于虞舜和他的兩個妃子娥皇、女英的傳說有密切關系。傳說中說,二妃追蹤至沅、湘之間,聽到大舜已死的消息,于是自投湘水而死。楚國人民本具有高度的想象力,于是二妃的形象就逐漸演變為湘水的配偶神。屈原的《湘君》的內容主要表現湘夫人對湘君的追求、思戀和怨望的心情,具有悱惻動人的藝術力量。
原文可以分成四段。
第一段從開頭至“吹參差兮誰思”。我們仔細玩味本篇的內容,認為本篇所寫的湘夫人的活動是從與湘君約會而未見之后開始的。大約湘夫人與湘君約會在沅水、湘水中上游的某地,但湘夫人到了約會地點卻未見湘君,于是產生了疑問:“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君”指湘君,是湘夫人對湘君的敬稱之詞。“夷猶”,猶言猶豫不決。“誰留”是被誰所留的意思。“中洲”即洲中。這個“洲”,就是本篇第四段中的“北渚”,是湘君所居之地。湘夫人來到約會之地,未見湘君。所以產生疑問:他是被誰留在洲中呢? 這個“洲”字,有的注本沒有交待,有的則泛注為水中的陸地。其實,只有認為“洲”是湘君所居之地,湘夫人的疑問才自然順暢,猶如說:湘君沒有來,他是被誰留在家里的呢?“洲”字如不作這樣的解釋,則湘夫人的疑問就很突兀,使人難以理解。正因為湘君未赴約,下面接著寫湘夫人對湘君的追尋,不是寫湘夫人去赴約會。有些注本就是解釋為是湘夫人去赴約會,那前面的問句就很難說通,因為既然湘夫人還在赴約途中,她怎么知道“君不行兮夷猶”?又怎能憑空懷疑湘君是為人所留?況且本段最后兩句問話中的“未來”也已表明,湘夫人是已在約會地點,而湘君“未來”。正因為“望夫君兮未來”,所以湘夫人吹起了“參差”,以示思戀。“誰思”是“思誰”的倒言,說“誰思”并不是說自己不知思誰,實指思湘君,但“誰思”卻很生動地表現了湘夫人對戀人的抱怨:你不來,我還思誰呢?他們約會的地點,從詩中描寫的形勢看是沅、湘之地。所以湘夫人是從沅、湘之地動身去追尋湘君的。
第二段從“駕飛龍兮北征”至“隱思君兮陫側”。湘夫人從約會之地的沅、湘一帶出發,所赴之地是洞庭湖,方向是向北,所以說是“北征”。“邅吾道兮洞庭”的“邅”是轉道的意思。大約湘夫人從沅、湘出發北行時,本希望在中途能遇上赴約的湘君,但直走到湘水入洞庭之地,亦未見湘君,所以她在洞庭湖轉道。轉道而去的方向,從下文看是去長江。但在洞庭湖里曾“望涔陽兮極浦”,這句話很值得注意。“涔陽浦”是地名,在洞庭湖西北岸。湘夫人為什么要“望涔陽兮極浦”呢?或者讀者可以進而疑問:是什么牽動著湘夫人的視線,使遙遠的涔陽浦(“極”,正表明涔陽浦在遠處)如此得她的青睞? 審度湘夫人此時的心情,涔陽浦必定與她所追尋的湘君有什么關系才能引起她如此的注意。筆者認為,涔陽浦當與湘君所居的“洲”相去不遠,望涔陽浦正是希望能望見湘君。或許有人會問,既然湘君所居之洲,即后文的北渚,為什么這里不說“望北渚”呢?原因是,用望涔陽浦來代替望北渚,正是表現了湘夫人的矜持心理。但湘夫人畢竟未望到湘君,于是她又進入長江,并在長江中“揚靈”,即顯揚自己的威靈。“揚靈”的目的是要引起湘君的注意,讓他來與自己相會,但“揚靈兮末極”。“極”字,朱熹說:“極,至也。”湘夫人的揚靈,并沒有引來湘君。于是她的侍女為她嘆息,她自己也涕淚橫流,傷心不已。
第三段從“桂棹兮蘭枻”至“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桂棹”二句有人解釋為斫開冰層繼續行船。恐不確。江南的江河湖泊,冬天并不結冰以至于要斫冰行船。也有人說是用冰雪來形容水光的空明澄澈,也不能圓滿解釋整句的意思。金開誠先生解釋為一種比喻,根本不是實指湘夫人的具體行動。他說:“用桂木、木蘭做的槳,想在冰雪中開路行船,是根本辦不到的。比喻會見湘君非常艱難。”(《楚辭選注》)這樣解釋就與下文貫通一致了。接下去就是連用“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兩個比喻,說明湘君的難見。桂棹、蘭枻是不能在冰天雪地里航行的,薜荔生在陸地,不能到水中去采,芙蓉生在水里,不能到樹梢上去摘。她似乎對自己到處追尋湘君有點后悔,更對湘君產生怨望之情,怨他與自己“心不同”、“思不甚”、“交不忠”、“期不信”,怨他輕易地拋棄自己,并料想他準會以自己沒有時間來推諉責任。詩里連用“心不同”、“思不甚”、“交不忠”、“期不信”反復加強湘夫人的怨望心情,很細致生動地表現她自己正是“心同”、“思甚”、“交忠”、“期信”,對比鮮明地刻畫了抒情女主人公的形象和性格。這一段里的“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是實寫。當湘夫人在產生怨望情緒時,船仍在輕快地行駛。盡管她怨他恨他,但并未放棄對他的追尋,船兒仍在行進,追尋的行動并未停止。這就很好地表現了湘夫人愛與怨交織著的矛盾心理。
第四段從“朝騁騖兮江皋”至本詩結束。怨恨固然怨恨,但愛戀之情仍不能自已,所以她繼續追尋。原來她曾在大江中“揚靈”,想引起湘君的注意,但湘君仍未來,于是她又轉回洞庭:“朝騁騖兮江皋,夕弭節兮北渚”,早晨從長江邊出發,晚上來到了“北渚”。有人根據“騁騖”和“弭節”,認為湘夫人是棄船改乘馬車,其實不必。“騁騖”可以是指車馬奔弛,也可指船行之快。“弭節”可以說是停車,也可以指停船。“北渚”是北方水面的小洲,根據《湘夫人》篇“帝子降兮北渚,……洞庭波兮木葉下”,“北渚”當在洞庭湖的北部水面,靠近涔陽浦,離長江不遠,就是本詩開頭寫的“蹇誰留兮中洲”的“洲”,是湘君所居之地。正因為如此,所以本詩開頭,湘夫人在約會之地未見湘君時,產生疑問:是誰把他留在洲中?接著沿沅、湘而入洞庭,在洞庭湖,她急切地“望涔陽之極浦”。希望見他。而現在當她在長江中“揚靈”,仍未能使湘君來到時,終于忍不住要去“北渚”找他了。本來她可以在“望涔陽兮極浦”的時候就直接奔赴“北渚”,但她未去,而是要去長江“揚靈”,“揚靈”仍未達到目的,才去“北渚”,這也正符合女性的心理:找上門去畢竟是不好意思的呀! 現在,各種方法都用盡了,也顧不得面子了,只好找上門去。當她找到“北渚”所見到的卻是一片冷落荒涼的景象:“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已是人去室空。在傷心已極的情況下,湘夫人不禁產生決絕之心,把自己佩帶的玉佩和玉玦丟入大江之中。古代男女相愛有互贈佩飾的風俗。《詩·衛風·木瓜》就有“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的記載,贈佩玉是以示永久結好。湘夫人的玦佩當是湘君昔日所贈,所以現在當她在氣憤之極時,自然會把它們投入大江醴浦,以表決絕之心,但是怎么能真正地決絕呢?昔日的恩愛怎么能忘記?當她把玦佩投入大江之后,立即又后悔了,你看,湘夫人又在“采芳洲兮杜若”了。稱“芳洲”,是表示對湘君的愛,愛屋而及烏,何況這洲上還生長著杜若的芳草,怎么能不是“芳洲”! 她后悔剛才自己投玦佩于大江的決絕行動,于是她采了杜若,準備送給他。采芳草贈所愛更是古代普遍的風俗,這在《詩經》中是屢見不鮮的。但湘夫人不大愿意把采得的杜若直接送給湘君,她還生他的氣。于是送給了湘君的侍女,委婉曲折地表達了她對他愛和怨恨交織的心理。不過,湘夫人在北渚還是未見到湘君回來,于是她想,恐怕見面的機會已難以再有,她只能在芳洲上散步優游。湘夫人的這一行動,僅僅是為借散步消愁,還是借散步再等湘君回來? 我們只好自己想象了。言之已盡,味之無窮! 全詩感情如波濤激蕩,洶涌起伏,希望和失望,愛戀和怨恨反復交織,把一個多情女性的心理刻畫得淋漓盡致!
這首詩的內容主要是寫湘夫人對湘君的思慕和追求,表現了她對愛情的執著追求和對幸福美好生活的向往。寫的雖然是神,但實際上表達是人世間男女戀人之間的共同感情。寫法上是浪漫主義的,所表現的是一種追求美好愛情和幸福生活的熱烈感情,因此,這是一篇積極浪漫主義的優美詩篇。
其次,本詩的心理描寫極為生動細致。湘夫人對湘君的思慕、追求、希望和失望的心理都刻畫得淋漓盡致。開頭,當她未見湘君應約時,立刻懷疑他是為人所留,她決定去追尋他,還要“美要眇兮宜修”,即打扮得停停當當。這正生動地刻畫了戀愛中女子的多疑和敏感,她的著意打扮,似乎要與把自己的戀人留下的人比美一番,嫉妒之心,昭然若見。而當她去追尋時,本可以直接奔赴“北渚”,卻又故顯矜持,偏要在江中“揚靈”。“揚靈未極”才顧不得驕矜而去了“北渚”。到“北渚”后,看到的是人去室空,思想上,一方面氣憤怨怒之極,把玦佩投入大江,表示決絕,一方面,愛戀之情仍不能自已,要去采杜若送給湘君的“下女”,一會兒她想他是不會再來,見面已不可能,一會兒想他還會再來,借優游散步等候他。這就生動細致地刻畫了主人公愛與怨恨的情緒反復交織,彼伏此起的矛盾心理,鮮明地描繪了戀愛中的女性多疑、敏感的形象和性格。
另外,本詩基本上采用敘述性的描寫,按照時間順序敘述了湘夫人赴約未見,沿沅、湘北征,轉道洞庭,遙望涔陽,揚靈大江,弭節北渚的全部過程,層次清楚井然,表現了女主人公追尋愛情而不憚辛苦的精神。其實,詩人在詩中所表現的熱烈追求美好生活的精神,確實也是他個人追求理想、追求光明的感情的體現,與《離騷》的精神有著一脈相通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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