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黃宗羲·臥病旬月未已閑書所感》原文賞析

此地那堪再度年?此身慚愧在燈前。夢中失哭兒呼我，天末招魂鳥降筵。好友多從忠節傳，人情不盡絕交篇。于今屈指幾回死，未死猶然被病眠。

此為抒發亡國之痛、譴責漢奸、思念殉難好友之作，原兩首，選其一。

首聯寫失國之悲與未能以身殉國的內疚?！按说亍敝副磺逋①F族占領之國土，詩人面對曾經發生過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陰大辟、嘉興剃發、紹興毀城而流滿漢族人民鮮血的江南大地深感恥辱。亡國之痛，無逾于此，表達了對民族屠殺與民族侮辱政策的憤慨。但“此身”卻茍全性命于亂世，使得他在昏黃的燈光燭影前深感歉疚。事實上作者還是為挽救明王朝的覆亡竭忠盡智的，在崇禎朝參加復社于北京、南京活動多年，跟閹黨余孽作了殊死拼搏;清軍渡長江后，他回到浙東起兵擁戴魯王朱以海監國，輾轉山寨，跟南下者周旋，作出重大犧牲與貢獻。因此作者的愧怍表現了對祖國和民族的責任感。

頷聯抒寫對南明永歷政權崩潰的深痛巨哀?？滴踉?1662)，吳三桂奉清廷旨意將永歷帝朱由榔及其子以弓弦絞殺于昆明，同年魯王亦老死于金門，明祚斷絕，復明的一線希望徹底破滅。詩人在夢中亦失聲慟哭，被兒子喊醒后，起床祭祀，招慰遠在天邊之魂，只見“鳥降筵”，即朱鳥應聲而至，降臨在祭筵上。朱鳥是南方七個星宿之總稱，它們聯起來像鳥形。詩人用它比喻明朝最后帝王的靈魂。與黃宗羲同時的詩人錢澄之也有“南極有星通夜動，天隅一柱早時傾”的句子。有人以為“詩用此典以表示對死節友人的懷念”，有失句意。頸聯才是對死節友人的懷念，并嘲諷失節之人?！昂糜讯鄰闹夜潅鳌保濏灃|林、復社一系為國捐軀的英雄史可法、陳子龍、夏允彝、夏完淳、吳日生、孫兆奎、劉宗周、熊如霖、錢肅樂、祁豸佳、黃淳耀、黃毓祺、江天一、吳應箕、朱大典、黃道周、瞿式耜等友人。在民族苦難之際，他們投筆從戎，揮戈奮擊，前仆后繼，從容赴難，譜寫了一曲曲感天動地的正氣歌。他們應入《忠節傳》，名彪青史，千古流芳?！叭饲椴槐M絕交篇”，在這場血與火、愛國與叛國、正義與邪惡、忠貞與奸佞的考驗中，昔日友人李雯、龔鼎孳、呂兆龍等背叛復社社規，相繼降清，充當馬前卒，品質卑污，氣節喪盡，其情狀是漢代朱穆的《絕交論》、梁代劉峻的《廣絕交論》所敘寫不盡的。此聯以對比法，熱烈贊揚愛國志士，鞭撻民族敗類，顯示出詩人的熠熠丹心，也表達了對大動蕩中人情險惡、交道難憑現象的深廣憂慮。

尾聯抒寫復國無望打算以死全節。“于今屈指幾回死，未死猶然被病眠?！鼻熬湓?、史互為表里，清軍入浙，黃宗羲恩師、一代名儒劉宗周絕食自盡，作者深受感染，迅即在家鄉黃竹浦組織義兵抗清，后移師舟山，并踏鯨波至日本借兵未遂，返國后至家鄉秘密從事復國斗爭，來往于海島間，成為清廷追捕之要犯，不得已流亡外地多年，避匿榛莽，晝伏夜行，竄身窮谷，屢瀕于死。他在《南雷文案·怪說》 中沉痛寫道： “瀕于十死者矣?！北憩F出堅貞操守與高潔志趣。后句明志，因當時貴族在殺戮漢族人民的同時，拼命拉攏漢族的著名知識分子，作者睥睨藐視，決心“未死猶然被病眠”，表達義不臣虜之堅定信念，感人足多。詩人實踐自己的諾言，矢志隱逸，潛心著述，詩文皆黍離麥秀，盡箕子亡國之悲;鐵馬金戈，抒放翁中原之夢，故國之思，一日未忘。尤愛文天祥《正氣歌》，謝翱《西臺慟哭記》，蓋悲文山、皋羽身世之蒼涼悲壯，亦以自傷?？滴跞迥甓瑺I生壙于其父、被魏忠賢殺害的著名東林黨人黃尊素墓側，中置石床，不用棺槨，以為亡國之臣期在速朽，不欲顯彰。死之日囑以一被一褥，服平日角巾深衣殮。雖含恨于地下，其愛國精神卻光照后人。這對理解全詩尤其是尾聯大有助益。

作者是清初大儒，他提倡宋詩，“余以為善學唐者唯宋”(《南雷文案后集卷一·姜山啟彭山詩稿序》)。認為不僅要學唐詩以味勝，以情韻勝，更要學宋詩以意勝，以骨力勝。他贊賞文天祥等民族英雄的作品，說詩文長留天地間。這種充滿愛國精神的詩學主張，不僅對轉變明清之的詩風起了積極作用，而且在某些方面影響著有清一代詩學的發展。本詩思想深刻，性情直露，風格遒勁，如老樹暮花，自含古韻。阮元《定香亭筆談》云： “語極曠達，蓋無意求工，而詩愈工也?！庇岜菰啤兑鬟呅∽R》亦云： “詩歌非所措意，而洪鐘自無纖響。如臥病詩云： ‘好友多從忠節傳，人情不盡絕交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