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翱
殘年哭知己,白日下荒臺。
淚落吳江水,隨潮到海回。
故衣猶染碧,后土不憐才。
未老山中客,唯應賦八哀。
這是一首悼念亡友之作。西臺在今浙江桐廬縣富春江的北岸,距江面高達一百米。鄰近的東臺,相傳為漢高士嚴子陵垂釣處,故統稱為嚴子陵釣臺。所思即所思念的人,指宋末的民族英雄文天祥。宋德祐二年(1276)初,南宋京都臨安被元軍攻破,恭帝被擄北去,五月,端宗在福州(在今福建)即位,七月,文天祥在南建州(今福建南平)募兵抗元。謝翱散家財招募鄉兵數百名投于麾下,被委為咨議參軍。他們兩人相處的時間雖然不久,但由于“甘心赴國憂”的共同心愿,很快就成為知心朋友。不久,文天祥移軍江西,謝翱告別文天祥北行到溫州(在今浙江)、處州(今浙江麗水)一帶活動。景炎三年(1278),文天祥在廣東海豐五坡嶺兵敗被俘,第二年,陸秀夫背負幼帝昺投海而死,立國三百二十年的宋宣告滅亡。三年后,即元至元十九年之十二月初九日(1283年1月9日),文天祥在元大都(今北京)被害。時謝翱已流匿民間,聞訊后悲憤不已。當年,他途經姑蘇(今江蘇蘇州),即秘密到夫差臺哭祭文天祥。后四年,又哭之于會稽(今浙江紹興)越王臺。這一次是第三次哭祭,距文天祥英勇就義已經八年,即在元至元二十七年(1290)的冬天。他與三位朋友置辦了祭品,登上西臺,設立了文天祥的神主: “以竹如意擊石作楚歌招之曰: ‘魂朝往兮何極?莫(暮)歸來兮關水黑。化為朱鳥兮有咮焉食?’歌闋,竹石俱碎。”(見《登西臺慟哭記》)這是一次飲聲泣血的慟哭,撼人心肺。哭祭后,詩人回到船上寫下了這一首詩。
這首詩不僅寄托他對亡友的哀思,并抒發了切身的亡國之痛。開頭點明悼念亡友的時間與地點,情辭悲痛,一下子就揪住讀者的心: “殘年哭知己,白日下荒臺。” “殘年”,年終、歲暮; “知己”,指文天祥;“荒臺”,據《登西臺慟哭記》所說: “登岸謁子陵祠……毀垣枯甃,如入墟墓。”可見此處已久無人跡,西臺已是個極荒涼的廢墟。這樣的地方固然便于秘密哭祭,而作者心中的悲苦也可想見了。這開頭二句創造了一種荒涼衰颯的氣氛,為下文的抒情作了重要的鋪墊。三四句“淚落吳江水,隨潮到海回。”吳江指富春江,因這一帶古代曾屬吳郡,故稱。富春江下游即為錢塘江,錢塘江潮,天下聞名,潮水來時,漫江沸騰,波濤洶涌如萬馬奔騰。古人傳說伍子胥被吳王夫差冤殺后,陰魂不滅,在錢塘江中掀風作浪。詩人此哭豈止是悼念亡友,也代表了所有在元人嚴酷統治下的人們悼念故宋王朝,喊出了反對異族壓迫的共同心聲。詩人想象,大眾郁積的悲憤之情一旦爆發,必將如錢塘江之潮,洶涌澎湃,把元統治者淹沒于驚濤駭浪之中。五六兩句,詩人追念文天祥為國殉難,既無限悲痛,又不勝感慨。“故衣”,謂舊時穿的衣服,“碧”,碧血,忠臣義士的血,源于《莊子·外物》: “故伍員流于江,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化而為碧。”文天祥被俘后,元統治者使出威逼利誘的種種手段,迫使他投降,均未奏效;忽必烈親自勸降,也遭到嚴詞拒絕,表現出一代英豪的崇高的民族氣節。“丹心渾未化,碧血已先成”(《書文山詩后》),詩人對之既崇敬又痛惜。接著說“后土不憐才”,作者發出了深深的感嘆:天地為什么如此無情,竟讓這樣一位絕代英雄肝腦涂地。最后二句詩人轉寫自己,其中有悲傷,有哀痛,也有自愧、自責的成分。當年文天祥號召起兵復國,謝翱積極響應,共期挽狂瀾于既倒,誰料局勢已不可收拾,迅即敗亡。如今宋亡已經多年,倚為擎天柱的知心朋友早“魂飛萬里程”,與自己幽明永隔;對于英雄未竟的事業,自覺回天乏力,“余恨死無以籍手見公”,因而心中充滿難言的痛楚。“惟應賦八哀”,《八哀》是杜甫在夔州期間的“嘆舊懷賢”之作,哀悼前后死亡的王思禮、李光弼、嚴武、李琎、李邕、蘇原明、鄭虔與張九齡等八人。詩人認為,時至今日,他只能象杜甫那樣以詩來表示對亡友的悲憤哀悼之情了。
這首詩作于異族統治時代,為了避免嚴密的文網的迫害,多采曲筆,有欲言難言之苦,情調沉痛憤郁。由于感情真摯,感人特深,與《登西臺慟哭記》一樣,為人們所傳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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