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愈之《X市的狗》原文|注釋|賞析
在我們的讀者中間,大概有好幾位是曾經到過S市,或者是住居在S市的。列位大概都知道S市是東方最繁盛的都市,是物質文明集合的中心點;那邊的人們,吃的、著的、住的、逛的,比在別處都要好。可是除了十幾層高的洋樓,十多丈闊的馬路以外,這S市的文化,還有一個特點,卻少有人知道。這特點是什么? 原來就是狗道主義。狗,在S市是特別被尊崇的。S市的法律對于狗的生命安全,保護得十分周到。沒有人敢殺害它,虐待它。狗的一切享受,也與眾不同。初次來到S市的鄉下曲辮子,見了那邊的哈叭狗,住的是清潔的洋樓,套的是金銀的項索,吃的是牛肉和乳酪,出來乘著龍飛行的汽車,親著洋太太的香吻,都不免搖搖頭,嘆一聲 “我不如也”。所謂S市的狗道主義便是如此的。
此外更有許多事實可以證明S市的狗道主義的發達。S市的公園,門口都掛著一塊牌子,寫著: “狗與□人不準入內”。自然,一切的牲畜,都是禁止走入公園的。但是沒有寫著: “獅子不準入內”,“老虎不準入內”,“豬不準入內” ,“牛不準入內” ,卻單寫著“狗與□人不準入內”,可見對于狗的地位的重視,至少,在S市的人們看來,狗和某種的人類是立于平等地位了。而且,這一條法律,也不是沒有例外的。據說,狗,只要穿戴了人的衣冠,依舊可以走進公園里去,并不加以禁阻。但是自從S市開辟公園 以來,卻不曾見有四足的動物,著著overcoat,戴著大禮帽,假扮了人模樣,在公園里散步。可見,雖然是狗,實在也頗知自愛呢。
再舉一個例: 假如你在S市開著汽車,撞死了一個不相干的人,那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只消到法庭里去申辯一下,那公正的法官,便“援筆判道” : “死者系自不小心,著尸屬具結領回,汽車夫開釋。” 但你要是運道不好,在馬路上撞壞了一條狗腿,而那狗又是某洋太太所最鐘愛的,你可就沒有這么便宜了。你至少也得賠償醫藥費50元,才能了事。這是因為在S市有一句俗語: “只有不小心的人,沒有不小心的狗。” 把人撞壞了,那也許由于被撞的人自 不小心。要是把狗撞壞了,那罪一定在于撞狗的人,而不在于被撞的狗,因為狗是決不至于不小心的。就這一個例,更可以看出狗道主義的精義的一斑。
但是現在我所要講的,卻是另一個故事,這故事不是講S市的狗,而是講X市的狗的。X市和S市不同,在那邊狗道主義還未昌明,因此狗竟不齒于人類。話雖如此,X市的狗卻不是無用的狗。它們能拉車,能負重,能做一切的工作。X市的人們差不多全是靠了狗才能生活。但是狗雖做了最大的職務,卻只得了最小的報酬。它們替人做了許多事,把生命的全部都耗盡了,但結果竟不得一飽。連它們所應得的骨頭,也不能得到。在X市的人們看來,以為這不算不公平,這是當然的事:凡牲畜本來比奴隸還要下等,而狗卻比奴隸的奴隸還要下等。狗是受人類豢養的,如果沒有人類,也就沒有狗類。所以苦工是狗的本分,而骨頭卻是人的恩澤。狗有做苦工的義務,而沒有要求骨頭的權利。這是在X市所公認的道德原則。
向來X市的狗,都是非常安分,而且對于此種道德原則,是謹守不渝的。但是道德雖高妙,究竟不能裝滿肚腹。狗的智慧雖不如人,生理的構造,卻和人差不了多少。肚餓了究竟是無法可想的。因此,有一天,X市的狗,從來不吠的,居然唁唁的吠了起來。這意思是要求多給一塊骨頭。這本來是違反X市的道德的。X市的人把狗吠當作了一件大不吉利的事。但是又有什么法想呢?要是天天狂叫起來,荒廢工作,人類的損失可是不小。到了最后,人居然讓步了,和狗訂了一個契約,以后多給一塊骨頭,但不許亂叫。總算萬幸,一場狗風潮,就此平息了。
但是人到底比狗聰明得多,他知道此風斷不可長,風潮雖幸而平息,卻不可不下一番辣手,以儆將來。否則狗膽日益張大,后患何堪設想! 因此雖然已經允許了多給一塊骨頭,到了風潮平息后,依舊不給。狗自然不肯干休,這一次不單是狂叫,而且張著猙獰的牙齒,仿佛要咬人的樣子。狗是激成忿怒了,誰知這正中了人的惡計。X市全體的人們便都嚷著道: “不得了,不得了,狗咬起人來了,這些狗一定是瘋了,為了X市的治安,為了人類的生命的安全,快來打死這瘋狗,快來打死這瘋狗! ”
轟轟的兩聲,槍彈穿進了兩只狗的肚腹。
又是轟轟轟的接連十幾聲,槍彈穿進了十幾只狗的肚腹。
“為了X市的治安,為了人類生命的安全,快來打死這瘋狗,快來打死這瘋狗! ”
明天X市的報紙,登了一條新聞,說道: “昨天某處打死了兩只工狗。”許多讀報的人,都不滿意,他們說:“打死兩只狗,也值得上報嗎? ”
以后的事情,卻不曾知道。但據新從X市回來的人說,那邊的狗雖然打死了好多只,但是那些沒有打死的,卻都已傳染了瘋狗毒,現在真的咬起人來了。被咬死的人也有不少。那人回來的時候,X市里正鬧著瘋狗問題呢。
讀完了這一篇故事的人,一定要感嘆著說: “同是狗也,何幸而為S市的狗,何不幸而為X市的狗! ” 但是著者的見解卻又不同。著者以為S市的狗,雖然養尊處優,但是它的地位,到底也不見得很高,因為真正的幸福是要自己去掙得的,而不是可以賜與的。至于X市的狗,本來只求多得一塊骨頭,填填它的肚腹,現在骨頭雖不曾到手,它的肚腹卻已裝滿了槍彈了,這不是一樣的有幸嗎?
(1925年5月31日《文學周報》第175期)
賞析 文章題為《X市的狗》,實際上寫了兩種狗: 一是X市的狗,一是S市的狗。雖同稱為狗,所指卻不一。S市的狗是為洋太太所豢養寵愛的真實的狗; 而X市的狗則是指與狗的生存條件相似、被賤視為狗的中國工人。作為動物的狗,僅僅由于它們的玲瓏乖巧,便被寵愛、被優待,“住的是清潔的洋樓,套的是金銀的項索,吃的是牛肉和乳酪,出來乘著龍飛行的汽車,親著洋太太的香吻”。而X市的狗,即被當作狗來對待的中國工人呢,他們“拉車”,“做一切的工作”,“替人做了許多事,把生命的全部都耗盡了”,卻食不果腹,“連它們所應得的骨頭,也不能得到”。當它們饑餓之極,“只求多得一塊骨頭”時,“骨頭雖不曾到手,它的肚腹卻已裝滿了槍彈了”。
文章極寫S市狗的養尊處優和X市狗的卑微屈辱,使兩者互相映襯,造成強烈的對比效果。這不僅是中國人與外國狗的對比,而且是中國工人與帝國主義洋大人的對比。在這種鮮明的對比中,揭露了帝國主義分子在中國土地上的專橫霸道、陰險殘酷與荒淫無恥,同時也揭示了中國工人被侮辱、被損害、被任意打罵殺戮的悲慘境遇,揭露了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國的黑暗腐敗。
“狗”,本來是某些帝國主義分子對中國人的蔑稱,作者也仿照此種腔調將中國工人作為“X市的狗”來描述,這種模仿性的反語的運用,可以激起人們對民族歧視、民族壓迫更加強烈的仇恨。有人稱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為藝術的辯證法。與此相似,這篇雜文以平靜克制的反諷性語調來表達一種白熱化的激怒之情,即對帝國主義分子的最切齒的痛恨與最酷烈的憎惡,形成了一種內在的諷刺力量與批判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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