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筠
半減依依學轉蓬,斑騅無奈恣西東。
平沙千里經春雪,廣陌三條盡日風。
北斗城高連蠛蠓,甘泉樹密蔽青蔥。
漢家舊苑眠應足,豈覺黃金萬縷空。
此詩載于《西昆酬唱集》。此集中以《柳絮》為題的詩還有錢惟演、楊億的各一首,但無論在立意上還是藝術水準上均不及此首。“楊劉風采,聳動天下”的西昆詩人,喜雕鏤文字、搬弄典故,常失于浮艷和“挦撦”,比較起來,此詩“包蘊密致,演繹平暢”,讀來尚有余味。
柳之初生,始時柔荑如筋,長僅寸余。后開花生葉,至晚春,葉長成,花結子,白絮如絨,名為柳絮。詩起句曰“半減依依學轉蓬”,點明楊柳已不是“江南江北雪初消,漠漠輕黃惹嫩條”(唐李商隱詩)的那種早春黃嫩初青的柳色了,已“半減”了“含煙惹霧每依依” (李商隱)之情態,而到了“二月楊花觸處飛,悠悠漠漠自東西”(唐姚合詩)的晚春之時了。在詩人眼里,漫天飛絮猶如滿地亂卷的無根轉蓬,“自家飛絮猶無定,爭解垂絲絆路人”(唐羅隱詩),它的存在,徒然增添了那些系騅柳下,“攀條折春色”的贈別離人們的傷離意緒罷了。“斑騅”一語出自漢樂府神弦歌曲,但這里可能自李商隱《無題》詩中的“斑騅只系垂楊岸”一句化出。
詩的頷、頸二聯,則著力于描繪柳絮。頷聯先寫城外的柳絮。孟浩然寫柳條,說“垂柳金堤合,平沙翠幕連。”這里寫柳絮,所以說“平沙千里經春雪”,千里平野好象經歷了一場春雪,而“廣陌三條盡日風”,通都大邑之間的條條廣陌上好象刮了整天的風。這是形容城外柳絮滿地覆蓋、漫天飛舞的動人景色。唐人吳融《楊花》詩: “不斗秾華不占紅,自飛晴野雪濛濛。百花長恨風吹落,唯有楊花獨愛風。”以雪花紛飛比柳絮飄飏,在詠柳詩中原屬司空見慣,而以“盡日風”狀柳絮,卻比前人成句多一層曲折,多一分含蓄。因為柳絮是“輕飛不假風”(唐劉禹錫詩)、“陌上無風飄柳花”(唐溫庭筠詩)、“盡日閑相逐,無風亦自飛”(宋蔡確詩)的,詩人卻進一層寫出無風自飛的柳絮給人錯覺,似乎垂楊夾道的大路上整天都在吹著春風似的。“千里”言空間,“盡日”言時間,平野廣陌上的柳絮真可謂自有其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情態。城內的柳絮呢?頸聯上句先從高處著眼: “北斗城高連蠛蠓。”據《三輔黃圖》載,漢惠帝“更筑長安城,城南為南斗形,城北為北斗形。今人呼漢京城為斗城”。這里,詩人以漢言宋。京城城高而柳也高,“遙分萬條柳,回出九重城”(唐張昔詩),“積翠連馳道,飄花出禁城”(唐崔績詩),因此,京城中的柳絮也就象蠛蠓(小飛蟲)到處浮游而與城墻相比高了。下句則從宮中落筆: “甘泉樹密蔽青蔥。”漢揚雄《甘泉賦》有句形容甘泉宮云“翠玉樹之青蔥”,而柳絮飄飛,似漫天煙霧,竟使青蔥茂密的宮樹也失其本色了。城高可“連”高,樹密可“蔽”密,城中柳也可謂自有其雄視萬物的華貴氣派了。
詩人由城外寫到城內,由城內寫到宮苑,對柳絮可謂極盡描寫之能事。“東園桃李芳已歇,猶有楊花嬌暮春”(唐楊巨源詩),楊花真的“嬌”而且“驕”嗎?不,尾聯一轉,“漢家舊苑眠應足”一句,用了《三輔故事》中的一個故事: “漢苑中柳,狀為人形,曰人柳,一日三眠三起。”柳至宮中,承恩被澤,身價倍增,嬌貴竟至如人,但是,當它“東風小苑三眠后”,是否知道自己已然“半減依依”,不再有昔日“黃金嫩”的色相、“無極軟”的情態了呢,“豈覺黃金萬縷空?”結句冷然一問,真是“味無窮而炙愈出,鉆彌堅而酌不竭”,韻味悠然。李商隱《詠柳》詩有句云: “后庭玉樹承恩澤,不信年華有斷腸。”全詩借對柳絮的詠嘆,似揚實抑,抒發了韶華虛度的斷腸之嘆。前人多借詠宮柳以傷長閉幽宮的宮人悲劇命運,聯系詩人的經歷來看,結句的深沉感喟,或許還包含著對自己久居宮禁、雖職任清華卻青春將逝的自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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