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莊
試說東都事,添人白發(fā)多。
寢園殘石馬,廢殿泣銅駝。
胡運占難久,邊情聽易訛。
凄涼舊京女,妝髻尚宣和。
十口同離仳,今成獨雁飛。
饑鋤荒寺菜,貧著陷蕃衣。
甲第歌鐘沸,沙場探騎稀。
老身閩地死,不見翠鑾歸!
“北來人”,指的是在北宋末年“靖康之亂”后為了逃離異族統(tǒng)治而不斷渡淮南歸的流民,也即南宋朝廷所稱的“歸正人”。這兩首詩描述一位北方老漢的身世,摹擬他的口吻訴說了北來人的苦難遭遇和共同心愿。
此詩選擇的是很有社會意義的題材。在中國歷史上,曾出現(xiàn)過幾次大規(guī)模的人口遷移。宋政權的南渡,就是繼西晉末年“永嘉之亂”以后,又一次因戰(zhàn)亂引起的人口大南移。這次南移隨著宋朝與外族戰(zhàn)爭的緊張程度出現(xiàn)幾次高潮,時間久,人數(shù)多,從而產生大批流民,形成突出的社會問題。作者敏銳地抓住這個題材,顯示了一位富有社會責任心的詩人的藝術眼光。
第一首寫在金人鐵蹄蹂躪之下汴京的殘破和遺民對宋朝的懷念。老人經歷了京都陷落的日子,作為這段歷史的見證人,具有許多真切感受。京都是北宋的第一大城市,氣象繁華,人口眾多,被圍攻四十天而終于淪陷。金兵燒殺擄掠,以至屋廬焚毀,城廓丘墟,殺戮幾盡,死者相枕,真是慘絕人寰!故第一、二句說,現(xiàn)在要我重提這些舊事,還是控制不住內心的悲愴。第三、四句正面描述汴京劫后的慘狀。老人未作一般性的描寫,而是從親眼所見的事中選擇了北宋帝王的陵園和宮殿被毀這兩件來反映這場歷史悲劇。這景象,使每一個宋朝臣民感到莫大的恥辱,看,連殘碎的石馬、銅駝也不禁為此潸然淚下。這兩句沒有直接寫人的感情,卻讓人覺得此時此刻老人眼睛里的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五、六句是敘述淪陷區(qū)百姓堅信異族統(tǒng)治不會長久,盼望能早日光復中原,以至在暗地里傳說著王師進軍北伐的消息。但實際上這些消息多是誤傳。這兩句寫出了人民對南宋政權的懷念和期待,但他們的希望每每落空。這第六句“邊情聽易訛”可與范成大的《州橋》參看。范詩說到“真”字,可想而知以前曾有多少假的;而劉詩說的“訛”,正是同一個問題的兩種說法,表現(xiàn)的都是老百姓對王師望眼欲穿、久盼不來的情景。
對第六句的理解,學者中還有分歧。有人認為它的“意思是南宋不派人好好去打探消息,只聽信些謠言”(錢鐘書《宋詩選注》)。有人認為這是遺民“把邊境傳來的于南宋不利的消息,當作謠言,不愿聽信。”(《宋詩鑒賞辭典》)這些解釋有不切之處。前一種把“聽”的主體當成南宋人,這是不對的。從全詩看,是摹擬老人口氣“試說東都事”,主體是淪陷區(qū)百姓應無疑問。若將第六句單獨分裂出去突然跳到南方這一邊來說,不僅從意思上解釋不順暢,就從敘述的線索來看,也是紊亂的。后一種對“聽”的主體認識是清楚的,但把這句詩理解成“不愿聽信”“于南宋不利的消息”,顯然是與原意距離過大的。
七、八句寫舊日的京城婦女猶習宋俗,裝束依舊。據(jù)史載,金人入主中原后,要求百姓改習北人裝束,禁止?jié)h服,并下令人民剃發(fā),凡不肯服從或雖服從而不如式者,就要處死。因此這個細節(jié)雖似淡淡寫來,但骨子內卻是表現(xiàn)人民不忘故國的深厚感情,含意十分深刻。
第二首寫老人逃到南方后的艱苦生活,抒發(fā)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對前景的失望。在淪陷區(qū),老百姓不堪異族的欺凌,深深地向往代表漢族政權的南宋政府,把南方視為樂土,千方百計地往南方跑。但北人南歸是要冒生命危險的。一、二句說,這位老人一家十口在戰(zhàn)亂中離散,只剩他孤身一人歷盡千艱萬苦后踏上了南宋的國土。三、四句寫他眼前生活的艱難:無糧可食,只好在荒寺邊種些蔬菜充饑;無衣可穿,只能依舊穿著在金國時的破衣服。老人因懷戀宋朝,不愿做金人的奴隸,不愿穿金人的衣服,才設法逃到南方,可悲的是現(xiàn)在竟貧苦到連這套“陷蕃衣”都換不下來!妻離子散,形影孤單,是老人感情上的不堪;饑寒交迫,度日如年,則是生活上的不堪。這樣的處境怎能不使老人感到悲傷!五、六句翻進一層,揭示了老人更為痛心的是: “甲第歌鐘沸,沙場探騎稀。”個人的一切痛苦都還能忍受,實在令人不堪忍受的是南宋統(tǒng)治者竟然置北方水深火熱之中的同胞于不顧,懈于邊防,不思北伐,只圖自己尋歡作樂,給前來投奔正義,希望一報國恨家仇的百姓兜頭一盆冷水。結尾兩句,老人深感失望,悲憤地說,老身死于異鄉(xiāng)并不足惜,遺憾的是看不到宋朝帝王回到故都的日子。這兩句與陸游《示兒》中“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的詩意相通,表現(xiàn)了北來人和南宋軍民共同的憤恨。
此詩對南宋朝廷的揭露是十分深刻的,詩中一方面突出民心對宋朝的依戀,如百姓暗中傳聞王師北伐、舊京女的宣和發(fā)式、老人拋家離舍投奔南方等等;而在另一方面,統(tǒng)治者卻麻木不仁,他們拋棄自己的列祖列宗,不念臣民百姓,只顧躲在高樓深院里享受安樂,邊防松弛。經過這種民戀君,君不戀民的鮮明對比,可知汴京的殘破固然使人痛心,但更令人心碎的還是南宋朝廷背棄百姓、茍且偷安的國策!這樣,詩歌的批判鋒芒,就從控訴金軍的殘暴自然地過渡到對南宋當權者的譴責上來,思想內容就顯得愈加深刻。
此詩不是“北來人”的自作,而是詩人記“北來人”之語。其實,“北來人”熱切盼望光復中原的心情與作者是完全相同的,只不過是作者把自己的心里話借“北來人”的口吻說出罷了,這顯示了詩人寫作藝術的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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