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
刀坑石如刀,勞坑人馬勞。
窈窕篁竹陰,是常主逋逃。
白狐跳梁去,豪豬森怒嗥。
黃云覺日瘦,木落知風饕。
輕軒息源口,飯羹煮溪毛。
山農驚長吏,出拜家騷騷。
借問淡食民,祖孫甘餔糟?
賴官得鹽吃,正苦無錢刀。
這首詩作于元豐五年(1082),當時作者為太和縣(今江西泰和縣)知縣。王安石的新法規定,各地的食鹽都由官府統一派銷。這年四月,庭堅親自深入萬歲山、早禾渡、觀山、勞坑、刀坑口等窮鄉僻壤,作了多天的調查,了解到正在推行的鹽法有不少弊端,地方官吏為爭功邀賞,往往把鹽硬攤給農民。農民不肯買,就要受到嚴懲。在下鄉調查過程中,他寫了十多首詩以記此行,其中不少篇章反映了現實生活和民間疾苦,是黃詩中的民主性精華。本詩是寫作者在勞坑所見的情景。
一、二句寫旅程之艱苦。“刀坑”、“勞坑”,都是太和縣境的偏僻山區。由“刀坑”之名而引出“石如刀”,由“勞坑”之名而引出“人馬勞”,刀、勞二字分別置于一、二句之首尾,重復出現,從視覺上突出地勢之險峻和山路之崎嶇。“窈窕”,幽深貌,“篁竹”,叢竹,“逋逃”,逃亡。三、四句說,那陰暗幽深的竹林,正是逃亡的百姓藏身的好去處。這里沒有正面寫百姓“逋逃”,只是用虛筆從側面加以烘托,給人以想象的余地。下面,作者沒有接著“逋逃”這個話頭說下去,而是將筆鋒一轉,用四句詩勾畫勞坑的惡劣環境。筆情跳脫,與上下文似銜接非銜接,結構上顯得突兀不平。“跳梁”,騰跳貌,引伸為囂張、蠻橫,“森怒”,盛怒,“嗥”,吼叫。五、六句,以野獸出沒怒吼,極寫環境之荒涼,暗示農村的破蔽,讀來令人觸目驚心。七、八句以蕭瑟的景色,烘托陰森的氣氛,曲曲傳出村民的悲涼心理。“日”而曰“瘦”,“風”而曰“饕”,下字切至深刻,力透紙背。這里黃云蔽天,日光暗淡,仿佛太陽也變得瘦小了,說明大自然的恩賜對勞坑農民是很苛刻的。“饕”,貪婪。“木落知風饕”,語意雙關,字面上是說,木葉的凋落是由于風的摧折,言外之意,農民的窮困是由于官吏的貪婪。黃庭堅在贈劉士彥的詩里,有“獨困吏饕”之句,這是“木落知風饕”的最好注釋,而“風饕”之隱喻“吏饕”,也是灼然無疑的。“輕軒”,輕便的小車。縣令的小車停在源口,終于來到了勞坑。此句記行蹤,與起首二句遙相呼應,針線很密。“飯羹”句,寫農民食不果腹的悲慘生活。他們家無余糧,只好靠“溪毛”(溪中水藻)充饑。“山農”兩句,寫縣令到來時,農民驚慌失色,全村一片騷動,寥寥十字,非常形象逼真地刻畫出老百姓對官吏的畏懼心理。最后四句,通過問答的形式,對農民一貧如洗的困苦生活,作了進一步的揭示和暴露。“餔”,吃,“錢刀”,錢幣。縣令親切地詢問山農: “你們的祖祖輩輩為什么甘愿吃淡而無味的糟糠,而不肯買鹽呢?”山農們異口同聲地回答說: “依仗官老爺才有得鹽吃,可是我們正苦于沒有買鹽的錢啊!”原來淡食并非山農之所愿,其所以東藏西躲,不向官府買鹽,乃是苦于缺乏“錢刀”,這是多么真實而又沉痛的血淚控訴啊! “卒章顯其志”,詩的結尾道出了根本,回應了三、四句提出的“逋逃”問題,顯得斬截有力。
這是一首批評時政、同情人民疾苦的詩。前八句,偏于虛寫,景中含情,筆勢矯勁峭拔。后八句,偏于寫實,敘事真樸自然。五、六句與第四句詩意不相連屬,用筆頓挫而跳躍,但從全詩來看,又處處關合照應,章法顯得縝密而嚴練。此詩學杜而自具面目,清代詩人莫友芝常取以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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