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大《吳船錄·(節選)》原文與賞析
范成大
乙卯。過午,風稍息,遂行,百四十里至夔州。余前年入蜀,以重午至夔,魚腹方漲,八陣在水中,今來水更過之,六十四 不復得見,頗有遺恨。峽江水性大惡,飲輒生癭,婦人尤多。前過此時,婢子輩汲江而飲,數日后發熱,一再宿項領腫起,十余人悉然, 至西川月 余, 方漸消散。 守

丙辰。泊夔州。早,遣人視瞿塘水齊,僅能沒滟




丁巳。水長未已,辰巳時遂決解維。十五里至瞿塘口, 水平如席, 獨滟


戊午。乘水退下巫峽,灘瀧稠險,濆淖洄洑,其危又過夔峽。三十五里至神女廟,廟前灘尤洶怒。十二峰俱在北岸,前后蔽虧,不能足其數,最東一峰尤奇絕,其頂分兩岐,如雙玉簪插半霄,最西一峰似之而差小, 余峰皆郁

己未,泊歸州。峽路州郡固皆荒涼,未有若歸之甚者。滿目皆茅茨,惟州宅雖有蓋瓦,緣江負山,偪仄無平地。楚熊繹始封于此,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其后始大,奄有今荊湖數千里之廣。州東五里有清烈公祠,屈平廟也。秭歸之名,俗傳以屈平被放,其姊女嬰先歸,故以名,殆若戲論,好事者或書作此姊歸字。倚郭秭歸縣,亦傳為宋玉宅,杜子美詩云:“宋玉悲秋宅”,謂此??h旁有酒壚,或為題作“宋玉東家”。屬邑興山縣,王嬙生焉。今有昭君臺,香溪尚存,城南二里有明妃廟。余嘗論歸為州,僻陋為西蜀之最,而男子有屈、宋,女子有昭君,閥閱如此,政未易忽。
庚申、辛酉。泊歸州。歸故嘗隸湖北,近歲以地望形勢正在峽中,乃以屬夔,是矣。而財賦仍隸湖北,歲輸止二萬緡,而一州兩屬,罷于奔命,非是。當別撥此緡補湖北,而并以歸隸夔,始盡事理。
壬戌。泊歸州。水驟退十丈,沿岸灘石森然,人鲊甕石亦盡出。望昨夕系舟排亭,乃在半山間。移舟近東泊,從船遷徙稍緩,為暗石所觸,水入船,幾破敗。
癸亥。泊歸州。假郡中小圃,挈孥累暫駐望洋軒。所謂圃者,崖上不能兩畝,花竹蕭然; 有“秭歸”、“懷忠”二小堂。前后山既高且近,堂堂廩廩,迫而臨之,如欲覆壓。
甲子。泊歸州。長文自峽山陸行,暮夜至歸鄉沱。渡江往渡頭迓之。余前入蜀時,亦以江漲不可溯,自此路來,極天下之艱險。乃告峽州守管鑒、歸州守葉默、倅熊浩及夔漕沈作礪,請略修治。先是,過麻線堆下,人告余不須登山,有浮屠德寶于山腳刊木開路,盡避麻線之厄; 縣尉孫某作小記龕道旁石壁上。余感之,謂一道人獨能辦此,況以官司力耶? 乃作 《麻線堆》 詩以遺四君。是時,余改成都路制置使,號令不及峽中,故以詩道之。繼而四君皆相聽,許以鹽米募村夫,鑿石治梯級; 其不可施力者,則改從他途。除治十六七,商旅遂以通行。新制使之來正賴此,然猶嘆咤行路之難,特不見未修治以前耳!
乙丑、丙寅。泊歸州。
丁卯。欲解船,而長文固留,復泊歸州。
八月戊辰朔。發歸州。兩岸大石連延,蹲踞相望,頑很之態,不可狀名。五里入白狗峽,山特奇峭,峽左小溪入玉虛洞中,可容數百人。三十里至新灘,此灘惡名豪三峽,漢晉時山再崩塞江,所以后名新灘。石亂水洶,瞬息覆溺,上下欲脫免者,必盤博陸行,以虛舟過之。兩岸多居民,號灘子,專以盤灘為業。余犯漲潦時來,水漫羨不復見灘,擊楫飛度,人翻以為快。 八十里至黃牛峽, 上有


己巳。發平善壩。三十里,早食時至峽州。登至喜亭,敝甚,不勝坡翁之記。州宅有楚塞樓,山谷所名。古語曰:“荊門虎牙,楚之西塞。”夷陵即其地,自古以為重鎮。三國時又為吳之西陵,陸遜以為夷陵要害,國之關限。今吳蜀共道此地,但為蕞爾荒壘耳。郡圃又有爾雅臺,相傳郭景純注 《爾雅》 于此。臺對一尖峰,曰郭道山,景純所居也。夷陵縣有歐陽公祠堂,草屋一間,亦已圯壞。對江渡,即登峽山,陸路之始也。向余入蜀時,以漲江不可溯,自此徒行,備嘗艱厄。過渡有甘泉寺,山上有泉及姜詩妻龐氏祠,相傳為涌泉躍鯉之地,傍近又姜詩泉,此地之信否未可決也。百四十里至楊木寨宿。向離蜀都,至漢嘉,則兩岸皆山矣; 入夔州則山忽陡高,無不摩云者。自嘉以來,東西三千里,南北綿亙以入蕃夷之界,又莫知其幾千里,不知其幾千萬峰,山之多且高大如此。然自出夷陵,至是回首西望,則杳然不復一點,惟蒼煙落日,云平無際,有登高懷遠之嘆而巳!
《吳船錄》,是一部日記體裁的游記文學。
我國日記體游記始于何時,難以確指,唐代李翱有《來南錄》,是今見較早的一部,開日記體游記的先河?!秮砟箱洝酚浭鲎髡邞獛X南節度使之聘,自憲宗元和四年 (809) 正月 12日從洛陽啟行,至6月初9日到達廣州。歷時五個月,行程7000余里,按日記載途中經歷,主要山川城市以及游覽過的名勝古跡。
北宋歐陽修有《于役志》,記錄作者自開封到夷陵 (今湖北宜昌市)的旅程。 仁宗景

這兩部作品,文字極為簡略,大多記載某日至某地,某日遇某事,某日見某客,就是涉筆風物,也缺乏刻畫描繪。例如:
(三月) 戊辰 (當作戊寅或庚辰),至常州。壬午,至蘇州。癸未,如虎丘之山,息足千人石,窺劍池,宿望海樓,觀走砌石; 將游報恩(寺),水涸,舟不通,無馬道,不果游,乙酉,濟松江。丁亥,官艘隙,水溺舟敗。戊子,至杭州。己丑,如武林之山——即靈隱天竺寺,臨曲波,觀輪囷,登石橋,宿高亭; 晨望平湖、孤山、江濤,穿竹道,上新堂、周眺群峰,聽松風臺,靈山永吟叫猿,山童學反舌聲。癸巳,駕濤江,逆波至富春 丙申,經七里灘,至睦州。庚午,上楊盈川亭。辛丑,至衢州,以妻疾止行,居開元佛寺臨江亭。(《來南錄》)
(七月) 甲申,與君玉飲壽寧寺。寺本徐知誥故第,李氏建國,以為孝先寺,太平興國改今名。寺甚宏壯,畫壁尤妙。問老僧,云周世宗入楊州時以為行宮,盡朽漫之,惟經藏院畫玄奘取經一壁獨在,尤為絕筆,嘆息久之。(《于役志》)
從以上引述可以看出,《于役志》的記事雖比《來南錄》有進步,但都還不能超越日記賬的模式,嚴格說來還不成其為文學。這正好反映了日記體游記文學發展的軌跡,否則如李翱、歐陽修,都是唐、宋兩代著名的古文大家,而經歷的又都是蘇州、杭州、富春江、揚州等風景名勝薈萃之地,該會寫下多么優美而令人難忘的文字呵。
與范成大同時的陸游,有《入蜀記》。也是嚴格逐日記事的日記,但在刻畫描寫方面,較之《來南錄》、《于役志》明顯有了很大進步。《入蜀記》記作者由故鄉山陰 (今浙江紹興市) 赴夔州 (今四川奉節縣) 通判任的旅途經歷,自乾道六年 (1170) 閏5月18日啟行,由南運河轉入長江,10月27日抵夔州。作品深細地寫出了南運河以及長江兩岸的壯麗山河以及歷史掌故,并反映了當日旅途的艱辛,處處引人入勝。所以清《四庫總目提要》評為:“游本工文,故于山川風土敘述頗為雅潔,而于考訂古跡尤為留意。”但《入蜀記》多客觀模寫,缺少作者內心感受的抒發,且記載官場酬酢過多。羅列官員的名、字、階官、京銜、差遣等過煩,還沒有完全擺脫記事日記規格的束縛。作為日記體的游記文學,仍不免猶有憾焉。
到范成大的《吳船錄》問世,才標志了日記體的游記文學完全成熟。《吳船錄》的寫作明顯受有《入蜀記》的影響,而且作者似乎有意識的要和《入蜀記》一較短長。當日陸游是范成大的僚屬,兩人有密切的文字交往。范成大離蜀時,陸游不僅和范同游灌縣青城山,而且還送行直到眉州(今四川眉山縣) 的中崖才返回。范成大無疑研究過《入蜀記》,了解它缺陷的所在,所以加強了景物刻畫,融入了內心感受,因此能情景相生,使讀者讀時如親歷目擊。《四庫總目提要》評為“于古跡形勝言之最悉”,正說明了《吳船錄》的特點。
《吳船錄》上下兩卷,是孝宗淳熙四年 (1177) 范成大在四川安撫制置使兼知成都府任上,奉旨臺對,記述作者離成都抵故鄉蘇州的旅程。作者于5月29日離成都,先西北行至永康軍 (今四川灌縣),游青城山及都江堰,然后沿岷江東南行,于戎州 (今四川宜賓市) 進入長江,順江東下,至江蘇鎮江轉入運河,于10月3日到達蘇州的盤門。
《吳船錄》 中多方面的描述,如寫青城雪山的宏偉,峨眉山水的奇幻,長江三峽的驚險,鄂州 (今武漢市) 市集的繁榮,廬山風光的秀麗,以及各地的文物、古跡、物產,人民的生活、風俗等等,正是美不勝收,無一不是佳構,其中許多部分都可以獨立成篇。因此,要提出哪一部分的記載作為《吳船錄》成就的代表,實際是不可能的。這里所選的長江三峽部分,亦不過只是嘗鼎一臠的意思。
長江三峽,是瞿塘峽、巫峽、西陵峽的合稱,西起四川奉節縣白帝城,東至湖北宜昌南津關,全長近200公里。兩岸峭壁林立,江中險灘密布,江山奇偉,旅途驚險,從六朝以來即馳譽全國,騷人墨客記載不絕。而《吳船錄》描摹三峽的深細生動,不僅前無古人,也可以說后無來者。因為今天的交通條件已改變,誰也不可能再有作者類似的經歷。
范成大是于7月 18日到達夔州的,乙卯即為當月 18日的干支。第二天清晨即派人觀察瞿塘峽的水勢。原來瞿塘峽口江心有堆巨大的礁石,名滟澦堆,長30米,寬50米,枯水時節能露出水面20多米,阻塞了大半河道。西來的江水至此突被約束,形成巨大的旋流和洶涌的浪濤。下峽的船只,只有在冬季水涸或夏秋江水上漲全部漫沒滟澦堆時才能入峽。所以有“滟澦大如袱,瞿塘不可觸; 滟澦大如馬,瞿塘不可下”的諺語。
但由于江流湍急,作者下峽時江水雖漫過滟澦堆,江面依然旋渦出沒。船只越滟澦堆而過,仍是驚險萬分。作首用“搖櫓者汗手死心,皆面無人色”十二字描寫,給人以一瞬之間生死立判的感受。作者還寫“每一舟入峽數里,后舟方敢續發,水勢怒急,恐猝相遇不可解拆也。帥司 (官府) 遣卒執旗次第立山之上下,一舟平安,則簸旗以招后船”。旗語信號,猶如戰爭時的烽燧,反映了古人與這惡劣的航行條件斗爭的智慧,也說明越過滟澦堆,僅是三峽驚險旅程的開始。由于滟澦堆是江道航行的梗阻,已于1959年冬天炸毀,所以書中描寫的景象已經成為歷史。
峽中奇險橫生,作者以為“黑石灘最為險惡”,由于江道狹窄,湍急的江水至此形成兩邊高起中間洼下的奇觀,作者形容為“狀如茶碾之槽”。茶碾今天已見不到,而從中藥店的藥碾可知其仿佛。這個時候航行,船只必然傾覆,所以“萬萬不可行”。作者《瞿塘行》詩有“白鹽赤甲轉頭失,黑石黃嵌性命輕”之句,自注:“白鹽、赤甲皆峽口大山,黑石、黃嵌皆峽中至險處?!睂懗隽撕叫姓咧链撕喼笔且陨半U。
作者是20日中午時分入峽的,下午已到達巫山縣,反映了順流而下舟行之速。而巫峽和瞿塘峽不同,瞿塘峽須水漲才能下,巫峽卻要待水枯才能下,由于江水源遠流長,峽中江道逼窄,上流水文偶有變化,在峽中就形成大起大落之勢。作者到達巫山縣的當晚,江水就驟退數丈,因此21日即乘水退下巫峽。瞿塘峽險峻雄偉,巫峽秀麗幽深。“自縣行半里,即入峽,時辰已間 (上午10時左右),日未當午,峽間陡暗如昏暮,僅有天數尺耳”,和《水經注》 的“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相較,刻畫具體深細多了。因為白天忽變昏黑,只有中午夜半時才能見太陽月亮,是三峽中巫峽的特有幽深景象。
作品對百余里巫山的秀麗,描寫也有特色,嘆為“富哉其觀山也”。但引宋玉賦“玉色澦以頳顏,羌不可兮犯干”為巫山神女辯護,卻出現了疏漏。 因為宋玉《神女賦》的原文是“

作者當日在峽中行200余里, 經過東奔灘、 叱灘、 人

作者于8月初一日離開秭歸入西陵峽。西陵峽以灘瀨險惡著稱,民諺有“西陵灘如竹節稠,灘灘都如鬼見愁”之說。但作者這次出峽因江水上漲,灘瀨皆沒入水中,所以能“擊楫飛渡”,作品中只寫了“惡名豪三峽”的新灘。但著重寫了洺川廟 (即黃陵廟) 和西陵四峽的黃牛峽,對古諺“朝發黃牛,暮宿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之說,以為是好事者之言。但古諺說的自是上水行舟之艱,下水時瞬息千里,正是所謂的“順流而下,回首即望斷”,順逆不同,正不宜以自己偶然的經歷,輕易否定前人千百年來的經驗之談。
作者當日即到達平善壩。所謂平善壩,很可能即歐陽修《松門》詩中的松門,亦即今之葛洲壩。因為三峽至此江面開闊,江水平衍,航行安全,所以獲平善的佳名。作者寫“出峽舟至此皆艤泊相慶如更生,舟師篙工皆有犒賜,上下歡然,將吏以刺字通賀,不待至至喜亭也。”原來夷陵縣有至喜亭,歐陽修在《峽州至喜亭記》中說:“夷陵為州當峽口,江出峽始漫為平流, 故舟人至此者必瀝灑再拜相賀以為更生。”由這類名稱中, 可以想見當日川江航行危險到了何等程度。
初二日作者即離平善壩,早飯時到達峽州 (峽州州治在夷陵縣)。游覽了至喜亭、楚塞樓、爾雅臺等名勝,并考證所謂的姜詩泉及姜詩妻龐氏祠不可靠。姜詩夫婦是東漢人,以純孝知名,傳說有涌泉,躍鯉的故事,但姜詩籍貫為四川廣漢,因此涌泉的泉水不可能在夷陵?!秴谴洝?中,在處都記載所經各地的歷史掌故,傳聞異事,與山川風物的描繪互相配合,讀來令人賞心悅目,增長知識。這也是我國古代游記文學的特色。
到了夷陵,結束三峽之行。作者總結說: 從成都出發,到嘉州江兩岸就都是山了,進入夔州山勢突然高峻、無一不是高接云天的。從嘉州到達夷陵,東西相距3000里,南北連綿連接當時少數民族的地界,不清楚究竟有幾千里,也不清楚究竟共有幾千萬座山峰,山巒之多而且高大到如此程度??墒沁^了夷陵后,再回頭向西觀望,卻見不到一點山巒,只有蒼煙落日,云霧彌漫而已,以此結束三峽描寫,可謂余韻不盡。
讀《吳船錄》 中描寫的三峽,能給讀者以親身下峽,時而心弦緊張,時而怡然賞心的感受。而書中類似的記載,實在美不勝收。因此它無愧為我國日記體游記文學中不可多得的佳構,值得讀者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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