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九牛壩觀抵戲記
彭士望
樹廬叟負(fù)幽憂之疾于九牛壩茅齋之下(1)。戊午閏月除日(2),有為角抵之戲者(3),踵門告曰(4):“其亦有以娛公?”叟笑而頷之(5)。因設(shè)場于溪樹之下。密云未雨,風(fēng)木泠然(6),陰而不燥。于是鄰幼生,周氏之族、之賓、之友戚(7),山者牧樵(8),耕者犁犢(9),行擔(dān)簦者(10),水桴楫者(11),咸停釋而聚觀焉(12)。
初則累重案(13),一婦仰臥其上,豎雙足承八歲兒(14),反復(fù)臥起,或鵠立合掌拜跪(15),又或兩肩接足。兒之足亦仰豎,伸縮自如。間又一足承兒(16),兒拳曲如蓮出水狀(17)。其下則二男子、一婦、一女童與一老婦,鳴金鼓(18),俚歌雜佛曲和之(19)。良久乃下。又一婦登場,如前臥,豎承一案,旋轉(zhuǎn)周四角(20),更反側(cè)背面承之; 兒復(fù)立案上,拜起如前儀(21)。兒下,則又承一木槌,槌長尺有半,徑半之(22)。兩足圓轉(zhuǎn),或豎拋之而復(fù)承之。婦既罷,一男子登焉,足仍豎,承一梯可五級(23),兒上至絕頂,復(fù)倒豎穿級而下。叟憫其勞(24),令暫息,飲之酒。
其人更移場他處,擇草淺平坡地,去瓦石,乃接木為橋(25),距地八尺許。一男子履其上(26),傅粉墨(27),揮扇雜歌笑,闊步坦坦(28),時或跳躍,后更舞大刀,回翔中節(jié)(29)。此戲,吾鄉(xiāng)暨江左時有之(30)。更有高丈余者,但步不能舞。最后設(shè)軟索,高丈許,長倍之; 女童履焉,手持一竹竿,兩頭載石如持衡(31),行至索盡處,輒倒步(32),或仰臥,或一足立,或偃行(33),或負(fù)竿行如擔(dān),或時墜掛,復(fù)躍起;下鼓歌和之,說白俱有名目,為時最久,可十許刻(34)。女下,婦索帕蒙雙目(35),為瞽者,番躍而登(36),作盲狀,東西探步,時跌若墜,復(fù)搖晃似戰(zhàn)懼(37),久之乃已; 仍持竿,石加重,蓋其衡也。
方登場時,觀者見其險,咸為之股票(38),毛發(fā)豎,目眩暈,惴惴惟恐其傾墜(39)。叟視場上人,皆暇整從容而靜(40),八歲兒亦齋栗(41),如先輩主敬,如入定僧(42)。此皆誠一之所至(43),而專用之于習(xí)(44),慘淡攻苦(45),屢蹉跌而不遷(46),審其機以應(yīng)其勢(47),以得其致力之所在;習(xí)之又久,乃至精熟,不失毫芒(48),乃始出而行世(49),舉天下之至險阻者(50),皆為簡易。夫曲藝則亦有然者矣(51),以是知至巧出于至平(52),蓋以志凝其氣(53),氣動其天(54),非鹵莽滅裂之所能效(55)。此其意,莊生知之(56),私其身不以用于天下(57);儀、秦亦知之(58),且習(xí)之以人國戲(59),私富貴以自賊其身與名(60)。莊所稱僚之弄丸(61),庖丁之解牛(62),傴佝之承蜩(63),紀(jì)渻子之養(yǎng)雞(64),推之伯昏瞀人臨千仞之蹊(65),足逡巡垂二分在外(66),呂梁丈人出沒于懸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之間(67),何莫非是(68),其神全也(69)。叟又以視觀者,久亦忘其為險,無異康莊大道中(70),與之俱化(71)。甚矣,習(xí)之能移人也(72)!
其人為叟言: 祖自河南來零陵(73),傳業(yè)者三世(74),徒百余人。家有薄田(75),頗苦賦役;攜其婦,與婦之娣姒(76),兄之子,提抱之嬰孩,糊其口于四方(77),贏則以供田賦(78)。所至江、浙、兩粵、滇、黔、口外絕徼之地(79),皆步擔(dān)(80),器具不外貸(81)。諳草木之性(82),捃摭續(xù)食(83),亦以哺其兒(84)。
叟視其人,衣敝缊(85),瓢泊羈窮(86),陶然有自樂之色(87),群居甚和適。男女五六歲即授技,老而休焉,皆有以自給。以道路為家,以戲為田(88),傳授為世業(yè)。其肌體為寒暑、風(fēng)雨、冰雪之所頑(89),智意為跋涉、艱遠(yuǎn)、人情之所儆怵磨礪(90),男婦老稚皆頑鈍(91),儇敏機利(92),捷于猿猱(93),而其性曠然如麋鹿(94)。
叟因之重有感矣(95)。先王之教,久矣夫不明不作(96),其人恬自處于優(yōu)笑巫覡之間(97),為夏仲御之所深疾(98);然益知天地之大(99),物各遂其生成(100),稗稻并實(101),無偏頗也(102)。彼固自以為戲,所游歷幾千萬里,高明巨麗之家(103),以迄三家一巷之村市,亦無不以戲觀之,叟獨以為有所用。身老矣,不能事洴澼絖(104),亦安所得以試其不龜手之藥(105),托空言以記之?固哉(106),王介甫謂雞鳴狗盜之出其門,士之所以不至(107)。患不能致雞鳴狗盜耳(108),呂惠卿輩之諂謾(109),曾雞鳴狗盜之不若(110)。雞鳴狗盜之出其門,益足以致天下之奇士,而孟嘗未足以知之; 信陵、燕昭知之(111),所以收漿、博、屠者之用(112),千金市死馬之骨(113),而遂以報齊怨(114)。宋亦有張元、吳昊(115),雖韓、范不能用(116),以資西夏(117),寧無復(fù)以叟為戲言也(118)?悲夫!
〔注釋〕(1)樹廬叟: 作者自稱。樹廬是作者的表字。叟:老者。幽憂之疾: 《莊子·讓王》云,“我適有幽憂之病。”成玄英疏: “幽,深也; 憂,勞也。”這里含有隱居憤世的意思。(2)戊午閏月: 康熙十七年(1678),這年是閏三月。除日: 指這一月的最后一天。(3)為:作。(4)踵門: 走到門前。(5)頷(han):點頭。(6)泠(ling)然: 清涼的樣子。(7)幼生: 清代應(yīng)州縣考試的幼童,稱“幼生”。(8)山者牧樵: 在山上放牧、砍柴的人。(9)耕者犁犢(du): 扶犁牽牛耕田的人。(10)行擔(dān)簦(deng)者: 行路挑擔(dān)、打著笠蓋的人。簦: 古時有柄的笠,形如今日的傘。(11)水桴(fu)楫(ji)者: 水上行船、劃槳的人。桴: 木筏。楫:短槳。(12)咸: 都。停釋; 停下來,放下東西。(13)累重(chong)案:疊起幾張桌子。(14)承: 托。(15)鵲(hu)立: 如同鵠一樣延頸舉趾而立。(16)間(jian): 間或。(17)拳曲: 屈曲。拳: 通“蜷”。(18)鳴金鼓: 敲鑼打鼓。(19)俚歌: 民間的通俗歌謠。佛曲:佛教的頌曲。(20)周:環(huán)繞。(21)前儀: 前次的樣式。(22)徑半之:直徑有它的長度一半大小。(23)可: 大約。(24)憫(min): 憐惜。(25)橋: 也作“蹻”,表演高蹻時用的木棍。(26)履(lu): 踩: 踏。(27)傅: 通“敷” ,搽。(28)坦坦: 平易的樣子。(29)回翔: 旋轉(zhuǎn)飛舞。中節(jié): 合乎節(jié)拍。(30)暨: 及。江左: 長江下游以東地區(qū),即今江蘇省一帶。(31)如持衡:好象拿著衡器。(32)輒(zhe): 就。倒步: 倒著走。(33)偃行: 伏身而行。(34)可十許刻: 約十刻時間。古時用漏壺計時,一晝夜為一百刻。這里泛指時間長。(35)索: 索取,向人要。(36)為: 裝成。瞽(gu)者: 瞎子。(36)番:輪番。(37)戰(zhàn): 通“顫”。(38)咸: 都。股栗: 兩腿發(fā)抖。股: 大腿。栗: 通“慄” 。(39)惴惴(zhui): 憂懼的樣子。(40)暇整: “好整以暇”的省稱,意指緊張之中能保持鎮(zhèn)靜。(41)齋栗: 敬畏小心的樣子。(42)先輩主敬: 老前輩的持守誠敬。入定: 僧人靜坐,定心于一點,不生雜念,叫“入定” 。(43)誠一: 心志專一。(44)習(xí): 練習(xí)。(45)慘淡: 思慮深至的樣子。攻苦: 鉆研艱深的技術(shù)。(46)蹉(cuo)跌: 失足跌倒,比喻失誤。不遷:不改變意志。(47)審其機: 仔細(xì)探究事物的關(guān)鍵。應(yīng): 適應(yīng)。勢: 情勢。(48)不失毫芒: 沒有一點差錯。毫芒: 謂極細(xì)微。(49)行世: 行于世,這里指公開表演。(50)至: 最。(51)夫(fu): 句首助詞。曲藝: 細(xì)小的技藝,這里指雜技。(52)至巧: 這里指極精巧的技藝。至平: 這里指極平常的訓(xùn)練。(53)志凝其氣: 這里是說意志集中地刻苦鍛煉的精神。(54)氣動其天: 這里是說以精神推動他的天賦。(55)鹵(lu)莽滅裂: 粗魯莽撞,草率茍且。效:有成效。(56)莊生: 即莊子,名周,戰(zhàn)國時哲學(xué)家。(57)私: 愛。(58)儀、秦: 張儀、蘇秦,戰(zhàn)國時期的兩個縱橫家,同學(xué)于鬼谷先生,為了取得功名利祿揣摩諸侯的貪心,各倡一說,游說各國,玩弄權(quán)變,最后都身敗名裂。(59)習(xí)之:精通了它。人國:別人的國家。(60)賊:殘害。(61)僚之弄丸:熊宜僚,春秋時楚國勇士,善弄丸。弄丸是古代民間技藝,雙手上下扔接多枚彈丸而不落地。《莊子·徐無鬼》: “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62)庖丁之解牛:見《莊子·養(yǎng)生主》。(63)傴佝(gou)之承蜩(tiao):孔子到楚國去,路上看見一個曲背枯瘦的矮子用竿捉蟬。因為這人經(jīng)過不斷的鍛煉,所以很善于捉蟬。(見《莊子·達(dá)生》)(64)紀(jì)渻(sheng)子之養(yǎng)雞:紀(jì)渻子為齊王養(yǎng)斗雞,經(jīng)過四十天,把雞養(yǎng)得象木雞一樣,別的雞見之反走,不敢相斗。(見《莊子·達(dá)生》)(65)伯昏瞀(mao)人: 一作“伯昏無人”,楚國隱者,子產(chǎn)之師,臨深淵而不懼。事見《莊子·德充符》及《莊子·田子方》。仞: 八尺。蹊(xi): 山徑小路。(66)逡(qun)巡:退步而行。(67)呂梁丈人: 呂梁的男子。呂梁: 山名,在山西省西部,南與龍門山相接。懸水: 形容河水傾瀉而下。(68)何莫: 沒有誰。(69)神: 精神。全: 集中而不分散。(70)康莊: 四通八達(dá)的大道。(71)俱化: 指感覺上完全同化了。(72)習(xí): 習(xí)慣。移: 改變。(73)零陵: 今湖南省零陵縣。(74)世: 代。(75)薄田: 少量的田地。(76)娣姒(si): 這里指妯娌。兄之妻為姒,弟之妻為娣。(77)糊口: 本是吃粥的意思,這里指勉強維持生活。(78)贏: 多余。供: 奉獻(xiàn),繳納。(79)口外絕徼之地: 長城以北極邊遠(yuǎn)的地方。口外: 泛指我國長城以北地區(qū)。長城有許多關(guān)隘,多稱口。徼: 邊界。(80)步擔(dān):挑擔(dān)徒步而行。(81)貸:借。(82)諳(an): 熟悉。(83)捃摭(jun zhi): 搜集,拾取。續(xù): 延續(xù),引申為接濟,補充。(84)哺(bu): 喂養(yǎng)。(85)衣敝緼(yun): 穿破舊的絮袍。缊: 舊絮。(86)羈(ji)窮: 困于窮苦。羈: 牽制,拘束。(87)陶然: 愉快的樣子。色: 神色,表情。(88)以戲為田: 以表演雜技為生活的依靠。田: 比喻生活的來源。(89)頑: 頑強,此作 “鍛煉”講。(90)智意: 意志,思想。做怵(chu): 戒懼,因恐懼而引起警惕。儆: 通“警”。怵: 恐懼。磨礪: 磨煉。(91)頑鈍: 愚呆,這里指沒有知識。(92)儇(xuan)敏機利: 敏捷機靈。儇: 輕捷。(93)猱(nao):一種善于爬樹的猿屬動物。(94)曠然: 不受拘束的樣子。糜(mi)鹿:兩種性情溫順的動物。麋: 駝鹿,與鹿同類而稍大。(95)重: 深。(96)不明不作: 不再倡導(dǎo)、不再推行。明: 宣揚。作: 行使,推行。(97)恬(tian): 安然。優(yōu)笑: 指以樂舞戲謔為業(yè)的藝人。優(yōu): 舊時稱戲曲演員為優(yōu)。巫覡(xi): 所謂能降神弄鬼的人。女的叫巫,男的叫覡。(98)夏仲御: 夏統(tǒng),字仲御,晉代人。他認(rèn)為叫女巫來表演歌舞雜技,是一種傷風(fēng)敗俗的行為。疾: 憎恨。(99)益: 更加。(100)遂其生成:適應(yīng)它的條件而生長、成熟。遂: 順應(yīng),達(dá)到。(101)稗(bai): 葉象稻子的禾本科植物,雜生在稻田中。并: 一起,同時。實: 結(jié)實。(102)偏頗: 不公正,偏袒。(103)高明: 高而明亮之處,指達(dá)官貴人之家。巨麗: 大棟。(104)洴(ping)澼(pi)絖(kuang): 在水中漂洗綿絮。洴:浮。澼: 漂。絖: 綿絮。(105)不龜(jun)手之藥: 使手不皸裂的藥。古代宋國有一家世代做漂洗工作的人,善于配制醫(yī)治冬天皮膚皸裂的藥。(見《莊子·逍遙游》)(106)固: 固陋,鄙陋。(107)王介甫: 王安石,字介甫,臨川(今江西省撫州市)人。北宋政治家和文學(xué)家。雞鳴狗盜: 見《史記·孟嘗君列傳》和王安石《讀〈孟嘗君傳〉》。(108)患:憂慮、擔(dān)心。致;羅致、招引。(109)呂惠卿: 字吉甫,宋代泉州晉江(今福建晉江)人。初為王安石所信任,附和新法。王安石去位后,他做參知政事,凡可以害王安石的無不去做(見《宋史·奸臣傳》)。輩:一類人。諂(chan)謾(man): 奉承欺騙。(110)曾(zeng): 竟,乃。(111)信陵: 戰(zhàn)國時魏公子信陵君,名無忌。燕昭: 戰(zhàn)國時燕國昭王。(112)漿、博、屠者: 指信陵君結(jié)交的隱者,賣酒漿的薛公、賭徒毛公和屠戶朱亥。他們都曾為信陵君效勞。(見《史記·魏公子列傳》)(113)千金市死馬之骨: 見《戰(zhàn)國策·燕策》。(114)報齊怨: 燕昭王采納郭隗的意見,厚禮招賢,各方面有才能的人都投奔燕國。昭王任用從魏國來的樂毅為亞卿,終于大破齊國而報了仇。(見《戰(zhàn)國策·燕策》)(115)張元、吳昊(hao): 都是宋華州(今陜西省華縣)人,有縱橫才。二人曾同謁韓琦、范仲淹,但不被所用,乃投西夏主趙元昊,為夏謀伐宋,侵?jǐn)_宋邊境十余年。(參見洪邁《容齋三筆》卷十一)(116)韓、范: 指韓琦、范仲淹。韓琦字稚圭,安陽(今河南省安陽縣)人。范仲淹字希文,吳縣(今江蘇省蘇州市)人。均曾任陜西經(jīng)略副使,改革軍事,共同防御西夏,世稱韓范。(117)資: 資助。西夏: 宋時在黃河上游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118)寧:但愿。無復(fù): 不再。
〔鑒賞〕“漫衍魚龍,角抵之戲”,早在秦漢時期,我國的雜技藝術(shù),就具有較高的水平。那時候,雜技稱為角抵,是各種技藝的廣義稱謂。張衡《西京賦》所敘“臨回望之廣場,程角抵之妙戲”的“角抵”,包括“扛鼎”、“尋橦” (爬竿之類)、“沖狹” (鉆越置有劍矛之類的圓圈)、“燕濯” (踴身如燕子掠水)、“跳丸劍” (將若干彈丸輪番拋接,手不閑,丸不落)、“走索”、“戲豹舞羆” (以人扮豹羆而舞)、“易貌分形” (幻變?nèi)菝玻匦畏稚?、“吞刀吐火”等。這是角抵的廣義概念。角抵的狹義內(nèi)涵是指手搏和摔交。由于封建統(tǒng)治者輕視藝人和民間技藝,所以我國古代精湛的雜技表演,很少有人寫進文章,更談不上詳盡的記載。明末清初彭士望撰寫的《九牛壩觀抵戲記》是個例外。它詳盡記載了當(dāng)時雜技表演(角抵的廣義概念)和藝人們的生活情況,還涉及到了窮鄉(xiāng)僻壤的風(fēng)土人情。它既是敘事、抒情和議論有機結(jié)合的佳作,又不失為中國古代雜技表演的一份珍貴資料。
《九牛壩觀抵戲記》共分三段,第一段寫雜技表演的緣起,二、三兩段分別記載演出的情況和藝人們的生活,通過觀看和詢問,作者發(fā)表了“至巧出于至平”和技藝可以報效國家的感想。其中第二點議論,為全文的主旨所在。
文章的第一段寫得十分別致。表面上,似乎平平常常地敘述了藝人們?yōu)槭箻鋸]叟快樂而設(shè)場演出的緣由,實際上,在平常之中,寄托了不平常的意思。這里,第一個關(guān)鍵是時間概念,那是康熙十七年的除夕。按理說,除夕是個闔家團聚、忙碌而又歡樂的日子,可彭士望偏偏“負(fù)幽憂之疾”,是因為他客居異鄉(xiāng),不能與親友團聚嗎? 不盡然。更重要的是,他作為明代的遺民,懷著深深的亡國之痛和唯恐被清王朝強迫出仕的憂慮。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直至年終才回到家鄉(xiāng)的藝人們,甚至連過年也顧不上,依舊以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來作場演出; 樵夫耕者,行商船工,也為了各自的生計在忙碌著,奔波著。只有象周氏這樣的望族,不僅喜慶團圓,而且賓客盈門、“友戚”造府,沉浸在送舊迎新的歡樂之中。作者正是抓住“除夕”這個特殊的日子,形象地展示了由幾種人組成的交織著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的社會現(xiàn)象。那么,藝人們除夕作場,僅僅是為了謀生嗎?未必。這里我們得注意作品中的另一個關(guān)鍵: “娛公”。何以藝人們要主動為樹廬叟演出?當(dāng)然不是因為樹廬叟有錢。僅僅為生計著想的話,他們應(yīng)該去周氏家族賀喜。十分明顯,藝人們是出于對彭土望的尊敬和同情,尊敬他的高尚情操,同情他的孤寂憂傷。這就把作者和藝人的關(guān)系側(cè)面烘托了出來。
因為藝人們與作者之間靈犀相通,所以彭士望對他們的演出,觀察特別細(xì)致。觀之不足,又在第二段中準(zhǔn)確地記下了演出的情狀。在這里,作者依循由易到難的演出規(guī)律,先描述了兩個場面:其一是在“溪樹之下”,由兩個婦女和一個男子先后臥于高臺之上,表演 “以足承兒”,施轉(zhuǎn)桌案、拋轉(zhuǎn)木槌和空中穿梯的情況。其二是在“草淺平坡地”上,履高橋、“雜歌笑”、“舞大刀”,以及“設(shè)軟索”持衡仰臥、“蒙目探步”的情況。這兩個場面的描寫,表述了精湛的技藝。地點、人物、時間也說得明明白白。如“足仍豎,承一梯可五級,兒上至絕頂,復(fù)倒豎穿級而下”。寥寥數(shù)語,一個凌空爬梯、倒懸著在梯子的空當(dāng)內(nèi)穿行而下的驚險動作被表達(dá)得一清二楚。記述技藝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作者懷著特殊的感情,注視著現(xiàn)場的各種動靜。其一是鳴鼓和曲的人數(shù)和情況,其二是觀眾由毛發(fā)倒豎、頭昏目眩到“忘其為險”、“與之俱化”的變化過程。此外,作者情之所至,或以“如蓮出水”等比喻精彩的演出,或以自己家鄉(xiāng)一帶雖有履高橋而“步不能舞”來烘托高超的技藝。更有甚者,彭士望特別注意那個“八歲兒”,憐憫他演出勞累,竟入乎其中,令其稍事歇息,并取出自酌的水酒給他解渴。繼而又注目其靜坐時的情狀,敬畏的面容,專誠虔敬的姿態(tài)。由此而自然地轉(zhuǎn)入議論,說明“至巧出于至平”,精湛的技藝來自專心致志和“蹉跌不遷”的練習(xí); 它的作用“能移人”,使觀眾與之俱化。這段議論,既贊美了“角抵之戲者”,又借此概括了成就功業(yè)者的普通規(guī)律。
“亡,百姓苦; 興,百姓苦”。所謂康熙盛世,并未給人民帶來福音,“角抵之戲者”的遭遇,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據(jù)。作品的最后一段就敘寫了這方面的事實。作者是同情藝人的,所以在第三段開頭記下了他聽取藝人們訴說身世的情況。原來“角抵之戲者”的祖父輩,早在明代末期,就因承受不了苛酷的剝削,從河南遷居湖南零陵,而且無可奈何地習(xí)藝為生,淪為“優(yōu)笑巫覡”之流。朝代的更迭,并沒有給他們帶來好運氣。為了交納賦稅,他們不得不牽親帶故,扶老攜幼,肩挑道具,路摘野果,浪跡于江湖之間。但是,作者發(fā)現(xiàn),這些為土大夫所不齒的“倡優(yōu)隸卒”之類,他們“陶然自樂”,“群居和適”,“皆有以自給”。他們體魄健全,洞悉世態(tài)。雖然沒有知識,但行動敏捷機靈,心地象麋鹿一般純潔。應(yīng)該說,這種客觀的記述和主觀的感受,是相當(dāng)準(zhǔn)確的,它對蔑視藝人的傳統(tǒng)觀念來說,無疑是巨大的雷鳴。
正是從這里出發(fā),作者自然而又深刻地抒發(fā)了他的另一種感想,即江湖藝人是能夠發(fā)揮作用,為國家效勞的。在作者看來,古代君王的德教,老早就不再倡導(dǎo)和推行了。所以人們求溫飽而不可得,只能從事角抵之戲,泰然與“優(yōu)笑巫覡”等所謂下等人為伍,何況“先王之教”又未必象晉代夏仲卿那樣憎恨藝人之類。因為如同稗草一樣,藝人們雖然比不上“稻子”,但同樣能開花結(jié)果,取得成效。誠然,“稗草”似的藝人們,并不意識到自身的作用,他們和觀眾一樣,都以為角抵之戲只是一種不登大雅之堂的雕蟲小技,但只要依循先王之教,有司當(dāng)局就一定會充分發(fā)揮他們的長處,使之為國事效勞的。寫到這里,作者不免自艾自嘆: “我年歲大了,不能漂洗絲絮了,又哪里可能憑借防止皮膚凍裂的藥物去為國效勞呢! ”所謂“不龜手之藥”,是《莊子·逍遙游》中的故事,莊子記載這個故事的原義,是想通過有藥而“不免于洴澼絖”與購藥而建功立業(yè)的對照,說明所謂事物沒有同一的客觀標(biāo)準(zhǔn)。而彭士望則用“不能事洴澼絖”言其老,由老而寫到無法一試身手,為國立功。這種強調(diào)“不龜手之藥”,并把“洴澼絖”與之溶于一體的寫法,是對典故的活用。正因為作者了解“不龜手藥”也即“江湖技藝”的作用,所以下文接連對比排列了三個對待藝人的不同歷史故事: 其一是宋代的王安石,他在《讀孟嘗君傳》中認(rèn)為: 門下養(yǎng)了一批雞鳴狗盜之徒,有見識的讀書人就不肯來了。其實王安石的毛病之一正是不能羅致“雞鳴狗盜”,而他所信用過的呂惠卿之流,竟連“雞鳴狗盜”都不如。其二是齊國的孟嘗君田文,雖然招養(yǎng)了幾千名食客,并不否定“雞鳴狗盜”之流,可惜他還不懂借以羅致“天下奇士”的道理。只有信陵君魏無忌和燕昭王,能夠憑借與賭徒、沽酒者結(jié)交,招來一大批人材,從而成就了他們的功業(yè)。這三個例子,層層深入,肯定了直接發(fā)揮藝人的本領(lǐng)和借助尊重藝人而招募其他人才的做法。那么,為什么彭士望對藝人的作用如此重視?為什么“不以為戲”,而“獨以為有所用”呢?這個問題,作者不便正面回答,于是就借助宋代政治家、軍事家韓琦和范仲淹不能起用張元和吳昊的歷史故事來透露他心靈的奧秘。大家知道,韓、范是抗擊西夏入侵的名將,而張、吳則因不被重視而投奔西夏,幫助敵國首領(lǐng)趙元昊共謀伐宋,給北宋王朝造成了重大威脅。在這里,彭士望分明以張、吳喻指有才而不被重視的藝人,以西夏喻指清王朝,以韓、范喻指不善于發(fā)現(xiàn)人才的明末將領(lǐng)。痛惜明王朝的覆滅,借宋代故事來總結(jié)歷史教訓(xùn),這就是作者用典的本意所在,也是全文的主旨所在。從這里,我們真切地看到了作者的民族氣節(jié),以及借助這種民族氣節(jié)構(gòu)思全文的特點。也許有人會說,上述理解未必是作者的初衷。不。謂予不信,請看文章的結(jié)尾。當(dāng)作者寫完了韓、范故事以后,語重心長地說: “但愿不要再把我的話當(dāng)成戲言。唉! ”為什么作者要強調(diào)不是戲言? 為什么彭士望唯恐別人不理解他的話語? 因為他有難言之隱,只能用戲言的形式來流露他的心聲; 因為他在這里采用了說東話西、借古喻今的手法。而聯(lián)系他的身世,以及藝人們對他的器重情況和文章中“先王之教,久矣夫不明不作”等話語,他的民族氣節(jié)不是昭然若揭了嗎?!
應(yīng)該說,同情和重視藝人,這是作者思想中的民主性精華; 借使用人才的得失來譏評時政,又表現(xiàn)了他的憂國憂民的情操。當(dāng)然,受時代和階級的局限,作者對藝人的肯定是有限度的。在他眼里,士大夫是“稻”,藝人是“稗”; 盡管藝人也能發(fā)揮作用,但他們?nèi)匀皇恰皟?yōu)笑巫覡”之流。對此,我們應(yīng)該加以分辨。
從藝術(shù)上看,作為記述雜技表演的作品,既要把復(fù)雜的動作表述清楚,就很難避免平鋪直敘、質(zhì)木無文的毛病。《九牛壩觀抵戲記》卻并非如此。其一,它能寓褒貶于敘述,借助比喻、用典、對比等修辭手法和寫作技巧,流露作者對藝人的同情。其二,它在敘述上場藝人表演的同時,描摹了場下藝人“鼓歌和之”和“暇整齋栗”的情狀,以及觀眾股栗驚恐、惴惴不安的表情,從而使演出情況的記述變成了場面的描繪,給人以身臨其境的真切感受。其三,作品夾敘夾議,敘中寓情,議由敘起,使文章富有濃郁的情趣和深刻的哲理。可以說,《九牛壩觀抵戲記》是一篇文情、事理溶為一體的優(yōu)秀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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