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何處不消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乾道八年(1172)十一月,陸游離開漢中前線的軍幕,自興元啟程赴成都,道經劍門,騎驢入蜀。這是一次很有詩意、令人向往的行程。除了川陜道中群山萬壑的奇險風光為陸游的吟興提供了豐富詩材詩料之外,使陸游更感興趣的,還有前代詩人或者騎驢吟詩,或者間關入蜀,詩思大進的許多傳說故事。這些傳說故事,陸游久已蓄積于胸,醞釀欲發。在云棧縈紆、細雨濛濛的劍門道中,發現自己正身臨其境,不禁逸興遄飛,浮想聯翩。陸游感到自己正走在許多前代詩人所走過的滿是詩情詩意的道路上,體驗到一種及前賢之踵武并真正“進入角色”時的衷心喜悅。這首著名的絕句,就是在許多前代詩人遺聞軼事所引發的悠悠遐想中,在身與境遇與“角色到位”、“身心化入”的心態下所發出的微吟低唱。
對這首小詩,人們讀后都感到它詩情蕩漾,情滿于懷,緩緩長吟,余味不盡。詩中的境界,不光是生活本身提供的,同時還由許多前人創造的詩境補充和豐富了它的實際內涵。
劍門,亦名劍閣、劍門關,在劍州(今四川劍閣縣)大劍山、小劍山之間,有閣道三十里,形勢險要,為蜀地的門戶。唐宋時由關中入蜀,劍門是必經的通道。在李白、杜甫等人的詩篇中,劍門就被反復吟詠過。李白《蜀道難》: “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杜甫自秦入蜀跋涉劍閣棧道,作《劍門》詩: “惟天有設險,劍門天下壯。”至于騎驢吟詩,象阮籍、李白、杜甫、孟浩然、孟郊、賈島、李賀、鄭綮等,都流傳著不少的佳話逸事。史傳李白騎驢過華陰;宋有碑本杜甫“近旦東風騎蹇驢”的畫像,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八;梅堯臣《宛陵集》卷四《詠王右丞(維)所畫阮步兵(籍)醉圖》: “獨畫來東平,倒冠醉乘驢。”又卷四十七《觀郎不疑學士所藏名書古畫》: “首觀阮與杜,驢上瞑目醉。”自注: “阮籍、杜甫也”;葛常之《韻語陽秋》卷十四記親睹偽托王維所畫《孟浩然馬上吟詩圖》;吳師道《吳禮部集》卷十六《跋跨驢覓句圖》: “驢以蹇稱,乘肥者鄙之,特于詩人宣。(杜)甫旅京華; (李)白游華陰,(賈)沖尹節; (孟)浩然、鄭綮傲兀風雪中,皆畫圖物色,第不知此卷所寫何人”;陸龜蒙《書李賀小傳后》記李賀常帶小奚奴騎驢覓句;孟郊為溧陽尉常騎驢出游,苦吟至日西而還;至于晚唐鄭綮說“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背上”,更是人們熟知的故實了。陸游在劍門道中騎驢遇雨,不正與灞橋風雪的情景相依稀仿佛嗎? 乾道六年(1170)陸游溯江而上進入三峽時,在巴東遇小雨,曾作詩說: “從今詩在巴東縣,不屬灞橋風雪中。”現在在歲暮之際的零雨其濛中騎驢而過聞名已久的大小劍門,自然更覺得詩興如潮,洶涌而至了。至于入蜀,宋人常以為杜甫與黃庭堅,都于入蜀后詩思大進,臻于最后的成熟階段。陸游入川時,也有“西游萬里亦何為? 欲就騷人乞棄遺”之想。因此,當陸游細雨騎驢經劍門入蜀,即景生情,在驢背上想起上述古人的詩句和行跡,不禁覺得自己進入了詩人的角色和境界,足以與前代詩人媲美了。這首七絕中,境多詩意,人多詩情,聯想豐富,韻味深長,令人詠嘆不盡。當然,陸游志在恢復中原,決不甘心僅以詩人自限。但詩中自問“合是詩人未”,并沒有自嘲的意思,他還是相當欣賞這種具有浪漫情調并令人沉醉其中的詩人生活呢!
盧世㴶曰: “筆墨之亂,脫化殆盡。” (《唐宋詩醇》卷四十二引)
劍南七絕,宋人中最占上峰,此首又其最上峰者,直摩唐賢之壘。(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二十七)
仆謂以“細雨騎驢入劍門”,博得詩人名號,亦太可憐,況尚未知其是否乎!結習累人至此。然此詩若自嘲,實自喜也。(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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