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陸游
城上斜陽畫角哀, 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 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 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 猶吊遺蹤一泫然。
〔沈園〕山陰城南一個私人花園。現在紹興禹跡寺南有遺跡。陸游二十七歲時于此重逢休妻唐琬,凄然欲絕;慶元五年(1199)陸游七十五歲時重過沈園,時唐琬已死四十年了。〔畫角〕刻有花紋的號角。〔驚鴻〕曹植《洛神賦》:“翩若驚鴻”。形容仙子體態輕盈,神態凄婉。此喻唐琬。〔夢斷香消〕指唐琬的死。〔不吹綿〕不再飄柳絮。綿,柳絮。此為陸游自喻其老。〔行作稽山土〕快要作稽山的土了。此言自己已不久人世,快要安葬稽山了。稽山,會稽山,在今紹興縣東南。〔泫(xuan)然〕流淚的樣子。泫,水滴下垂。
陸游迫于母命而休愛妻,其傷若何!沈園邂逅,《釵頭鳳》語,其傷若何!而今驚鴻恨去,殘園空留,其傷若何!一情系心,傷隨歲增,天下忠于情者,莫如陸翁。“傷心”,是愛的甜河,是《沈園》絕句的基調;“篤情”,是愛的天國,是《沈園》絕句的化境。《沈園》二首,上首憶情,下首述志。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二句寫沈園全景,景中有情有議。斜陽夕照,畫角傳哀:眼中景——慘淡;耳中聲——凄婉;心中情——哀傷。以哀傷之心,觀斜陽之景,聞畫角之聲,其哀傷之情俱著于聲景中了。這就是《文心雕龍》所說的“物以情睹”。“舊池臺”,是指四十八年前與唐琬邂逅時的池臺。“非復”二字,寫出沈園的變遷殘敗,更寫出人去物非的感傷。人去物在已是感傷無極;人去物非,其傷若何?這是進一層的寫法。而這里的“傷”又是從“非復”的議論中來,從看到的沈園景象中來,是在心中的哀傷里注進的新的哀傷。這就是《文心雕龍》所說的“情以物生”。情生景,景生情,情景的交合,匯成感情的旋渦。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二句是沈園景物的特寫,也是詩人憶舊的抒懷。特寫的畫面美妙絕倫:汪汪一碧的春波微漾著,翩然輕盈的驚鴻,在春波中飄忽弄影。憶舊的抒懷是矛盾的:“春波”的“綠”,“驚鴻”的“影”,給詩人心上吹來溫馨的風,甜美的情;“傷心橋”淡化了“春波”的“綠”,“曾是”語消失了“驚鴻”的“影”。“溫馨”之后的冷,“甜美”之后的苦,寒更峭,味更濃。愛的甜美,在微漾的春波里,悄悄地流進傷痛的心;傷心,是愛的甜河,溶進了“斜陽畫角”的“哀”,也溶進了“春波驚鴻”的“影”。
下首《沈園》,以“猶吊”二字作為感情的浪峰,而前三句,一句一波,暗涌而來。“夢斷”句言唐琬死,積痛四十余年,一傷死;“柳老”句言自己已老,身已無所為,心已無所求,二傷老;“此身”句接“柳老”而來,言自己行將就木,入土稽山,三傷將死。此“三傷”,傷透心,傷碎心。此時的詩人,似乎萬事已休,萬念已滅,感情的波瀾,也似乎極為沉穩,而“猶吊”二字,卻如春風乍起,銀瓶乍破,將沉穩的情波揚起,將傷碎的冷心奮起:“無綿”之身尚有一事,“就木”之心尚有一念,那就是憑吊琬兒,再灑一把老淚。“不吹綿”的哀傷在“猶吊”中推波;“將死”的哀傷在“猶吊”中逐浪,而“泫然”的淚水,又回流到“夢斷”的傷痛之中。“猶吊”,透出了“三傷”下的暗流;“猶吊”,顯現了“泫然”中的篤情。篤情,是愛的天國,那樣的真,那樣的純,那樣的光潔,那樣的美艷。“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陸翁之情,堪作此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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