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宋清詩詞·隋唐詩歌·王昌齡·出塞》鑒賞
王昌齡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出塞》,是樂府舊題,屬于《橫吹曲辭·漢橫吹曲》。據傳,此曲系漢武帝時,李延年據西域樂曲改制而成,聲調雄壯。曲已亡,存有歌辭,都是南北朝以來文人作品。唐人樂府中,除《出塞》之外,還有《前出塞》、《后出塞》、《塞上曲》和《塞下曲》等題,均從這一曲調演變而來。
《出塞》舊題,內容多寫將士的邊塞生活。這類詩大都含有非戰意味。王昌齡依此舊題,寫了二首詩,此為第一首。這首詩,秉承傳統題意,借士兵思歸而嗟嘆久戍不返的方式,來表達詩人關心國家、同情士兵,渴望邊將任用得人和平息邊患的迫切愿望。因此,它是一首具有諷刺性的“非戰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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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詩體上看,這首詩是利用樂府舊題寫成了唐近體詩的七絕。它是邊塞詩中的“神品”,向來為人們所贊頌。究竟“神”在何處,為什么久經傳誦而不衰?待細讀了作品之后去分析、去體會。
先看首句,實寫邊關夜景,即“關城夜月”——
秦時明月漢時關
這是說,自秦以來,就筑城防“胡”,邊疆一直不寧,無休止地進行戰爭,月照關塞,戰士戍守,自秦至唐,千百年來就是如此。這就表明了邊境多事,戰氛難靖的歷史現象,也顯出當時邊地的荒涼和士兵的艱辛。
這里需注意的對秦月、漢關,兩詞的理解。在各通行注本中,對此歧見較多,至少有四說:一是“割裂”說,“詩言秦時明月,仍照沙場;漢時雄關猶橫絕于塞”;二是“合指”說,“秦漢在字面上分屬‘月’和‘關’,但在意義上是合指的”;三是“互文見義”說,認為“言秦言漢,文義錯舉互見,并非專屬”;四是“有今不如古之嘆”。認為“此地在漢是關塞,明月猶是秦時,時代雖變,形勢也非從前可比,有今不如古之嘆”。
對于這種種異說,我們首先要明確的是,不能用散文觀點去看待詩歌語言,不能把它們理解為:“明月是秦時的”,“關城是漢時的”。如果把這句詩作如此機械的理解,那就有悖于事理。難道在漢代就沒有明月?于秦時就無關城? 因此,我認為唯一正確的認識是,把秦與漢、明月與關城,看成是互文,“錯舉見義,并非專屬”(朱編“讀本”的見解)。這是當詩人從明月臨照蒼莽沙漠中的關城,伴著士兵們度過一個又一個寂寞夜晚時的情景而引起詩情時,選出他認為最具典型意義的字眼來表達自己的感受而已。因此,我們解詩,千萬不可拘泥于一般的散文說法。其實,將詞序調換成“漢時明月秦時關”,也未嘗不可。
不過,寫邊塞生活的詩歌,“明月”與“關城”這些景物,卻是十分重要的,幾乎是不可或缺的。因為它們既是邊卒眼前景物,同他們的生活和心情息息相關。同時,還由于明月與關城是早已存在的現象,過去、現在、將來,此情此景都將存在。這樣,就使詩人便于“對景生情,撫今追昔”,為詩歌下文作好必要的鋪墊。
且看次句,明寫征夫怨情,即“思歸怨情”——
萬里長征人未還。
這是首句的繼續,發展了詩意與詩情,且又使首句所寫景物蘊含的豐富內容得以更好顯示。因為征夫離鄉背井,萬里迢迢,遠戍邊關,久不歸家,面對“關城夜月”,難以抑制心頭怨忿。當然,也很自然地由此遭遇聯想到民族家國的命運。首句寫景就是為次句抒情服務的,其目的就是要達到“撫今追昔”的藝術效果:邊境多事,今昔略同;邊卒艱辛,素來如此。
這句“萬里長征”,對后來詩人影響至大。稍后的李白在自己的《戰城南》一詩中,就曾多處出現了類似的詩句,如:“萬里長征戰,三軍盡衰老;”“秦家筑城備胡處,漢家還有烽火燃;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等等,可見影響之深廣。
歷來邊事之多,今昔略同。然而,今昔所任之邊將,卻大有異處,國家、民族的命運也就不同了。這就是下邊續寫的兩句詩所申明的主要思想。
再看三、四兩句,即明憶昔,暗諷今,即“諷不露,微而顯”——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龍城,注者對此解釋紛紜,有四說: ①指匈奴龍城; ②誤 “盧城” 為龍城; ③未必實指,只是沿用樂府舊辭而已; ④指古北平治所龍城。
從此詩的整個內涵和 “龍城飛將” 合為一詞來看,應以第四說為是。因為此詩最后兩句是點化了 “漢李廣威震匈奴” 之典入詩,字面上的意思是說——
只要有漢代李廣那樣的英勇善戰、體恤士兵的 “飛將軍” 在,邊境烽火即可平息,久戍邊地的士兵就可以歸家團聚,過著和平生活了。
但是,事實上現在是唐代而不是漢代,邊關守將也不是“飛將軍”,而是無能家伙,不能擊潰和威懾進犯的敵人,胡馬常常輕而易舉地度過陰山來侵犯。陰山,在今內蒙境內的一座山脈。它西起河套,綿亙于內蒙全區,同西興安嶺相接。漢時,匈奴常從此處出動,向中原進犯。
這是一種以想象境界來反映良好愿望的表現方法,也是一種“明憶昔,暗諷今” 的諷誡詩的藝術手段。這種諷刺,是一種 “微而顯”、“婉而成章” 的含蓄的諷刺。因此,我們說,王昌齡這首《出塞》,倒是一首地道的諷誡詩佳作,也是一首別開生面的非戰之邊塞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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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王昌齡這首詩,歷來的詩評家都很贊賞。有的說它是唐詩中的 “神品”; 也有的如明人李攀龍認為: “唐人詩句當以 ‘秦時明月漢時關’ 為壓卷”(見王世貞 《藝苑巵言》 卷四》)。總之,它是口碑甚好的佳篇。那么,它究竟“佳” 在哪里? “神” 于何處呢?
我看,最主要的表現,可用兩句話概括,即: 體小量大; 精湛深婉。
先說,體小量大
此詩之體雖小,四句話,二十八字,可是,其含蘊的內容,卻十分豐贍,而且情深意雋。比如——
它既揭示了持續千載的 “邊境多事” 的歷史現象,又表現了百姓 “萬里長征” 的痛苦生涯。
它從正面贊頌了古代(漢代) 英雄人物,又從反面(或側面) 寫出了當時唐將的腐敗無能。
它還把明月關城和征人,以及龍城、陰山等常見事物加以典型化,使今與昔、自然與社會,以及個人苦樂與國家命運聯結了起來,且十分自然,了無痕跡。
這樣,這首小詩的容量就大大擴展了,給人以深厚豐碩的感覺。此其一也。
再說,精湛深婉
具有大容量的小詩,如果沒有精湛的語言藝術和表現技巧,是難以成功的。這首詩,在語言措辭上,是精到含蓄的; 在構思立意上,是奇巧深刻的。它的藝術表達方法,除了通常的“即景生情” 之外,而詩的題旨,主要是通過“以想象反映意愿” 的乖巧手段來體現和突出的。試看它的具體做法——
通過“以正斥反” 的反襯手法,以想象中的美妙(如希望“飛將軍” 再現) 反襯現實中的缺陷。
通過“但使……不教” 的假設之因果句式,表達自己的贊賞之意,充滿了對古代良將的景仰之情。
通過士兵的委婉陳辭,使詩篇的前半首的“撫今追昔”,很自然地、毫無斧痕地過渡過后半首的“憶昔諷今”,從而表達了渴求和平的愿望,使自己的詩篇完成了非戰的要求。但是,這種“非戰” 手法是十分高超的。它不同于一般那種不顧戰爭性質、單純(或片面) 反對戰爭的非戰作品。在這一點上,這首詩正體現了唐代邊塞詩派在對待戰爭上的某種科學態度,即按戰爭的正義與否而加以區別對待。待我們讀了高適、岑參等的邊塞詩之后,就會更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
至于,此詩為什么能做到 “體小量大” 和“構思深婉” 呢?
這是因為這首詩有了 “發興高遠” 的首句來統攝全篇。原來,此詩之主旨是平凡的,攝入詩中的悲劇事件也是平凡的,詩人反映人們的愿望也是平凡的,甚至本詩的兩個關鍵詞: “月” 與 “關”,也是樂府詩中常見的物象。但是,隨著首句的 “秦”、“漢” 兩個時間限定詞 (它們原為名詞,此含有時間副詞之意) 的運用,就甚為奇巧地顯出了極不平凡的含義。往往是這樣的,看似平凡的字詞,用在最確切、最關鍵的場合,它就會具有不平凡的藝術效果,此詩就是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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