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這首詩的題目,通行本多作“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但全詩沒有任何地方講到或暗示餞別,只是登樓酣飲,淋漓抒感,因此應從《文苑英華》作“陪侍御叔華登樓歌”。“侍御叔華”,指著名古文家李華,天寶末曾任侍御史。詩約作于天寶十二載或十三載秋李白在宣城時。所登的樓,就是有名的謝朓樓,南齊詩人謝朓任宣城太守時始建。
發端既不寫樓,更不提及對方,而是陡起壁立,直抒郁結。“昨日之日”與“今日之日”指許許多多個拋人而去的“昨日”和持續而至的“今日”,也就是說,每時每日都深感日月不居,時光難駐,心煩意亂,憂憤郁抑。這里既蘊含了“功業莫從就,歲光屢奔迫”的精神苦悶,更融鑄著詩人對污濁現實的強烈感受。他的“煩憂”既不自“今日”始,所煩憂者也不止一端。不妨說,這正是對他長期以來人生遭遇與感受的一種概括。破空而來的發端,重疊復沓的語言(既說“棄我去”,又說“不可留”;既言“亂我心”,又稱“多煩憂”),以及一氣鼓蕩,長達十一字的對句,都充分顯示出郁結之深、憂憤之烈、心緒之亂,以及一觸即發,發則不可抑止的噴涌而出的感情狀態。
三四句方落到“登樓”上來。在展現出寥廓秋空,長風萬里吹送秋雁的闊遠境界的同時,也表現了詩人把酒臨風、目送飛鴻的豪情逸興。從極端煩憂苦悶忽然轉到朗爽壯闊之境,仿佛變化無端,但這正是李白之所以為李白。正由于他素懷雄闊的理想抱負,又長期為黑暗污濁的環境所壓抑,因此時刻向往著廣大的可以自由飛翔的空間。目接“長風萬里送秋雁”之境,不覺精神為之一爽,煩憂為之一掃,“酣高樓”的豪情逸興也就油然而生了。回過頭去看起手兩句,就會明白那正是“登樓”的背景和緣由。
下兩句承“酣高樓”分寫雙方。李華是著名古文家,所以用“蓬萊(借指漢代)文章建安骨”來稱許;小謝指謝朓,借以自許。李白非常推崇謝朓,這里以小謝清新秀發的詩風自比,正流露出對自己才能的自信。同時也暗暗關合所登的樓。這兩句借把酒論文評詩高自稱許,兼綰雙方。七八句于是用“俱懷”總領,進一步渲染雙方酣飲高樓的豪情逸興。前面方寫晴晝秋空,這里卻說到“明月”,可見未必是實景,“欲上”云云,也正是酒酣興發時的豪語。豪放與天真,在這里得到和諧的統一。由目送飛鴻、神馳秋空到欲上青天攬取明月,正透露出“酣”情之暢。上天攬月,固然是一時興到之語,但這飛動健舉的形象卻表現出詩人對高遠境界的向往追求。這兩句筆酣墨飽,淋漓盡致,將面對“長風萬里送秋雁”的境界所激起的逸興壯思推向最高潮,而這種想落天外、神馳寥廓的豪情又與“登樓”的特定情景相合。
然而詩人的精神盡管可以在幻想中遨游飛翔,他的身體卻始終被羈束于污濁現實之中;盡管酒酣耳熱之際,可以評文品詩,高自稱許,但他面對的卻是“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值一杯水”、“驊騮拳跼不能食,蹇驢得志鳴春風”的可憎現實。因此當支持幻想的酒力消退之后,就不能不更清醒地意識到理想與現實的尖銳矛盾,從而更增添了內心的煩憂苦悶。“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這一落千丈的又一大轉折,正是勢所必然。“抽刀斷水水更流”的比喻是新穎奇特富于獨創性的,又是自然貼切富于生活實感的。謝朓樓前就是終年長流的宛溪水,由不盡的流水聯想到無窮的煩愁,又由此生出排遣煩愁的強烈愿望,因此“抽刀斷水”的意念便自然引發。由于喻體與眼前景聯系密切,使它多少帶有“興”的意味,讀來便覺自然天成,毫無刻意設喻之跡。兩句一氣直下,連用兩“水”字,兩“更”字,三“愁”字,與開頭的兩個對句前后映帶,顯示出“煩憂”在排遣中愈演愈烈的過程。
煩憂既無法排遣,酣飲亦只能暢快一時,于是只能慨嘆“人生在世不稱意”,而企圖以“散發弄扁舟”作為解脫的途徑。“明朝”回應“昨日”“今日”。前賢范蠡是在功成以后乘扁舟泛五湖,而詩人卻是帶著功業不成的遺憾“弄扁舟”,可見煩憂并不能真正解脫。
詩從“多煩憂”始,以“不稱意”結,感情幾經轉折,最后仍然陷于苦悶的深淵。這種噴涌而來、排遣不去的煩憂,不僅表現了詩人理想與現實的尖銳矛盾,而且形象地顯示了安史之亂前夕政治現實的低氣壓。但詩人并沒有放棄對理想境界的追求,也沒有屈服于環境和內心的重壓。“長風”以下六句,正象悲愴樂章中奏出的高昂音調,黑暗云層中透出的明亮霞光;“抽刀”二句在極端苦悶中也仍然表現出揮斥幽憤的強力。因此整首詩給人的感受不是陰郁絕望,而是在煩憂苦悶中顯現出豪邁雄放的氣魄。即使是無可奈何的解脫,也帶著盛唐人特有的瀟灑。
思想感情的瞬息萬變、波瀾起伏,和藝術結構的騰挪跌宕、跳躍發展,在詩中完美地統一起來了。開端平地突起波瀾,“煩憂”倏然而至;緊接著卻忽然云開日出,秋空萬里,從“酣高樓”的豪興,到“攬明月”的壯思,扶搖直上九霄;然后又迅疾跌落更加苦悶的深淵。直起直落,大開大合。這種起落無端、斷續無跡的結構,最適宜于表現詩人因理想與現實的尖銳矛盾引發的煩亂紛雜、急遽變化的感情。憤郁與豪情的迅速轉換,被處理得如此灑脫自如,只有李白才能做到。
上一篇:漢樂府《陌上桑》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下一篇:陶淵明《飲酒》原文|譯文|注釋|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