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隔花深舊夢游。夕陽無語燕歸愁。玉纖香動小簾鉤。 落絮無聲春墜淚,行云有影月含羞。東風臨夜冷于秋。
近人談夢窗詞,貶多于褒,而且常以“晦澀”二字將其擱置一旁。實際上,夢窗的晦澀,卻也并非一無是處。例如這首《浣溪沙》詞,懷人感夢,所寫辭意惝恍,是真是幻,讓人頗費猜度。然而,正因為如此,卻將纏綿、飄渺的夢境以及凄清愁苦的心境表現得恰到好處。一般令詞短調,能達到這一境界,也甚難得。唐圭璋、潘君昭稱這類作品為“朦朧詞”,認為可以“朦朧”取勝(《宋詞鑒賞辭典》),我看不無道理。
總的看,這首詞的內容并不太復雜。陳洵《海綃說詞》曾指出:“此篇全從張子澄(泌)‘別夢依依到謝家’一詩化出。”張泌《寄人》云:“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欄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夢窗詞與張泌詩一樣,同為懷人感夢之作。宋人填詞,喜歡融化前人詩境或詩句,其中多屬游戲文字,但夢窗之化張泌詩,卻包含著詞人自身的一段姻緣,并非無病呻吟。這一點,起句“門隔花深舊夢游”已經透露,即:花叢深處,舊游之地,此番入夢,未曾得見(伊人)。全詞所寫,實際就這么一件事,似乎并不晦澀。但是,不知是否另有苦哀,或者是其它什么緣故,以下所寫夢境及心境,乃奇思壯采,堆砌鋪排,令人目不暇給,猶如誤入迷宮一般。因此,對于夢中究竟,例如是否重見伊人以及其它有關情況,人們就很難弄清,而且對于詞人的內心奧秘,同樣也不易探知。這大概就是夢窗詞所以不討人喜歡的一個原因。
我認為,要弄清夢窗這類“朦朧詞”的真面目,是當費一番周折的。
首先,所謂“七寶樓臺”,不可拆碎了看,而當從總體結構入手,就其謀篇布局,包括對于時空次序的安排,把握其意脈,體會其中心意思。例如這首詞所寫,時間包括舊夢(遙遠的過去)、新夢(剛剛過去)、夢醒之時(現在)三個要素;地點包括伊人住處(對方)及“我”的住處(我方)。時空的推移與變換構成了全詞的發展脈絡,其中情事盡管變化多端,卻仍有跡可循。現試分析如下:
“門隔花深舊夢游”。起句總寫夢中重游舊地之情事。夢,包括舊夢及新夢。舊時歡會猶如春夢一場已成往事,為舊夢;眼下夢游,為新夢。時間,同樣包括昔時與今時。地點,在花叢深處,即對方住地。“門隔”,說明未曾見面。此句總括全詞,并以一“夢”字貫穿到底。
二、三兩句寫夢境。時間,在夢中,地點,在舊游之地。“夕陽無語燕歸愁”,此為夢中所見。因為“門隔花深”,未曾得見伊人,只是空對夕陽與歸燕。夕陽與歸燕,這是無情之物,均為夢中所見之客觀物景。無語及愁,乃詞人之主觀感受。這一感受是因被阻隔于門外所產生的。而“玉纖香動小簾鉤,”這是想象中的事,或者幻覺。意即:雖未曾得見,卻聽得到伊人以纖纖玉手觸動簾鉤的聲響,也就是但聞其聲不見其人也。
這是上片,描繪夢中情事。此情事,若隱若現,或虛或實,令人惴摩不定。
下片時空變換,所寫已非夢境,而是夢醒之時的情事。時間,某日臨夜,地點,在我方。過片二句所寫落絮與行云,為夢醒時所見之自然物景,而“春墜淚”及“月含羞”,則為詞人之主觀聯想。詞人聯想與上片所寫夢境相關。即:“春墜淚,為懷人;月含羞,因隔面,義兼比興。”(陳洵《海綃說詞》)這都是因為夢中相隔不相見(即“門隔”)所產生的聯想。這一聯想不僅補充說明了夢境之纏綿,而且也烘托出詞人內心的怨恨情緒。末句進一步直剖心跡,總結全篇。謂:時過境遷,臨夜之淡蕩春風雖甚怡人,卻使人感到蕭索凄冷,似乎有甚于秋夜之寒風。同時,并以一個“秋”字回應起句的“夢”,表明:自從與伊人歡會(舊夢),直至重尋未得(新夢),乃由秋到春,已是經歷了許多時日。至此,詞人的一段姻緣,其來龍去脈已非常清楚。
這是就時空的推移與變換探尋意脈。其次,要弄清夢窗詞的真面目,還當從無數麗字入手,即就其堆砌之字面,發見其內在聯系。例如,上片所寫“夕陽無語燕歸愁”,乃借助于夕陽與歸燕,體現其主觀感受,這僅有一層隔閡,是比較容易理解的,而下片的“落絮無聲春墜淚,行云有影月含羞”,就要復雜得多。上片一句,兩樣物事對舉,本句成對;下片二句,四樣物事對舉,構成一組并列對句。從形式上看,下片的并列對句是上片單句的延伸,二者同是借助外物以呈現心境。但是,下片的對句比上片的單句增加了一層隔閡,即,先以“落絮”比“墜淚”,以行云遮月比“含羞”,再以“春”和“月”比人,最后落實現到人物身上。如此鋪張排比,果真眩人眼目。這里,必須將其關系理順,才能弄清詞意。這是讀夢窗“朦朧詞”所當注意的另一點。
總而言之,對于夢窗的這類“朦朧詞”,一定要有整體觀念,并且細心加以吟繹、體味,弄清其意脈及關系,才不病其晦澀或病其堆砌,因而也才不致蒙受迷惑;今之讀夢窗詞者,不可不知。
上一篇:蘇軾《浣溪沙》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下一篇:屈大均《浣溪紗·杜鵑》原文|譯文|注釋|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