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yáng)
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fēng)。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鑒賞】
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一說:“歐陽文忠公在揚(yáng)州作平山堂,壯麗為淮南第一,堂據(jù)蜀岡,下臨江南數(shù)百里,真、潤、金陵三州,隱隱若可見。”仁宗嘉祐元年(1056)劉原甫(名敞)出守維揚(yáng),詞人寫這首詞餞行,便聯(lián)系自己守?fù)P時有關(guān)景物,致其拳拳之意。古人送友赴任,通常是寫詩,歐陽修以詞送人赴任,無異是將歷來被視為“艷科”的小詞提高到與詩同等的地位,在詞史上是一個創(chuàng)舉。就此詞風(fēng)格而言,在歐陽修《六一詞》中也是特殊的。《六一詞》多承南唐余緒,深情婉曲,酷似馮延巳。像《蝶戀花》、《阮郎歸》的某些篇章,置之《陽春集》中,幾不可辨。然而此詞卻沒有像馮延巳那樣寫風(fēng)花雪月,沒有寫兒女柔情,沒有用綺靡的情調(diào)去表現(xiàn)內(nèi)心的細(xì)微活動。它寫景物,抒感慨,不加藻飾,直訴懷抱,大起大落,大開大闔。這種寫法在藝術(shù)風(fēng)格上屬于疏宕一路。它在北宋豪放詞的發(fā)展中是不可缺少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這首詞一發(fā)端即帶來一股突兀的氣勢,籠罩全篇。讀了“平山闌檻倚晴空”一句,頓然使人感到平山常凌空矗立,其高無比。其實到過揚(yáng)州的人都知道此堂并不太高,只因位于一個高岡(蜀岡)上,四望空闊,故而顯得較為突出。但是經(jīng)詞人這一吟詠,便在讀者的頭腦中留下雄偉的印象,在美學(xué)上不妨稱做崇高美。由于這一句寫得氣勢磅礴,便為以下的抒情定下了疏宕豪邁的基調(diào)。接下去一句是寫憑闌遠(yuǎn)眺的情景。據(jù)宋王象之《輿地紀(jì)勝》記載,登上平山堂,“負(fù)堂而望,江南諸山,拱列檐下”。則山之體貌,應(yīng)該是清晰的,但詞人卻偏偏說是“山色有無中”。這是因為受到王維原來詩句的限制,還是當(dāng)年詞人的實感果真如此? 曾有人說歐陽修患“短視”,故云“山色有無中”。“蘇東坡笑之,因賦《快哉亭》道其事云:‘長記平山堂上,敧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rèn)取醉翁語,山色有無中。’蓋‘山色有無中’,非煙雨不能然也。”(見《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十三引《藝苑雌黃》)平山堂上是“晴空”,不妨江南諸山之有煙雨,東坡為歐公解嘲,不知能得其本意否。但從揚(yáng)州而望江南,青山隱隱,自亦可作“山色有無中”之詠。近者大者可見,而遠(yuǎn)者小者若無,借用王維詩句,也能融化無跡,自然貼切,固不必以“煙雨”或“短視”為說也。
以下二句,描寫更為具體。慶歷八年(1048),歐陽修出守?fù)P州,凡事謹(jǐn)慎,一仍韓琦之舊,沒有什么突出的政績,但他修建了平山堂,并在堂前手植楊柳,卻傳為千古佳話。此刻當(dāng)送劉原甫出守?fù)P州之際,詞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平山堂,想起堂前的楊柳。“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fēng)”,多么深情,又多么豪放! 其中“手種”二字,看似尋常,卻是感情深化的基礎(chǔ)。因為按照常情,凡是自己勞動的成果,都是分外關(guān)切的。詞人在平山堂前種下楊柳,不到一年,便離開揚(yáng)州,移任潁州。在這幾年中,楊柳長高了多少?憔悴了還是茂盛了?枝枝葉葉都牽動著詞人的感情。楊柳本是無情物,但在中國傳統(tǒng)詩詞里,卻與人們的思緒緊密相連。《詩經(jīng)·采薇》不是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嗎?劉禹錫《竹枝詞》不是也說“長安陌上無窮樹,只有垂楊管別離”嗎?何況這垂柳又是詞人手種的呢。可貴的是,詞人雖然通過垂柳寫深婉之情,但婉而不柔,深而能暢。特別是“幾度春風(fēng)”四字,更能給人以欣欣向榮、格調(diào)軒昂的感覺,讀后久久縈懷而不可或釋。
過片三句寫所送之人劉原甫,與詞題相應(yīng)。據(jù)《宋史》卷三百十九《劉敞傳》記載,劉敞“為文尤贍敏,掌外制時,將下直(猶今語下班),會追封王、主九人,立馬卻坐,頃之,九制成。歐陽修每于書有疑,折簡(寫信)來問,對其使揮筆,答之不停手,修服其博”。九制,是指九道敕封郡王和公主的詔書,劉原甫立馬卻坐,一揮而就,可見其才思的敏捷。此詞云“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不僅表達(dá)了詞人“心服其博”的感情,而且把劉敞的倚馬之才,作了精確的概括。綴以“一飲千鐘”一句,則添上一股豪氣,于是乎一個氣度豪邁、才華橫溢的文章太守的形象,便栩栩如生地站在我們面前。詞人秦少游對此三句非常激賞,他在《望海潮·廣陵懷古》中曾經(jīng)寫道:“最好揮毫萬字,一飲拚千鐘!”
詞的結(jié)尾二句,先以勸人,又回過筆來寫自己。清人黃了翁評曰:“感慨之意,見于言外。”又解釋說:“君子進(jìn)德修業(yè),欲及時也,無事不須在少年努力者。現(xiàn)身說法,神采奕奕動人。”(《蓼園詞選》)其目的在于鼓勵人們及早圖謀上進(jìn),無可非議,但所云并不符合詞人原意。歐陽修幾經(jīng)貶謫,歷盡宦海浮沉,此時雖在京師供職,然已兩鬢蕭蕭,心情不暢。因此餞別筵前,面對知己,一段人生感慨,不禁沖口而出。無可否認(rèn),這兩句是抒發(fā)了人生易老,必須及時行樂的消極思想。但是由于豪邁之氣,通篇流貫,詞寫到這里,并不令人感到低沉,無形之中卻有一股蒼涼郁勃的情緒,在搏動人們的心弦。這是跟他在一開頭時定下的基調(diào)分不開的。
總之,這首詞從平山堂寫到堂前垂柳,從被送者寫到送者,層層轉(zhuǎn)折,一氣呵成,不落一般酬贈之作的窠臼,確是一首成功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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