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大概由于詞體起于民間的原因吧,在詞史上很早就與愛情結緣。中唐劉禹錫帶有民歌風味的《竹枝詞》(楊柳青青江水平)等已流傳眾口,到了晚唐、五代花間詞人手里,愛情詞更得到了長足的發展。作為北宋婉約派名家的歐陽修,一方面繼承了花間詞的傳統,一方面又有著自己的創造,因而他的歌詠愛情的詞自有其動人之處。《生查子·元夕》無疑是其中出色的一篇。
元夕,就是元夜,也叫元宵,或稱上元節,即陰歷正月十五日夜。這首詞正是就這一特定節日來抒寫民間青年男女的戀情的。因為從唐代以來,就形成了元夜觀燈的風俗,到了北宋,此風更盛,客觀上為封建禮教束縛下的青年男女提供了接觸和相愛的機會。全詞用第一人稱寫法(即傳統的代言體),作女性(或男子,但從感情的細膩和深摯來看,似以理解為女性更相宜)口吻展開敘寫,著重展示了主人公在愛情生活中的心態。
詞的上片是女主人公對一年前與情人約會的回憶。首先明確地交代了時間,點出了詞的題目。接著用“花市燈如晝”一句描寫了當今風光。花市,每年春天舉行的賣花、賞花的集市,是一種富有詩意的民間風習。花市未收,華燈已上,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這就寫出了元夜的繁華熱鬧。因為是三五之夜,此刻那徐徐升起的一輪明月,正爬上柳樹的枝頭。燈、月交輝,已經為節日增添了異彩;而在婀娜多姿的柳樹的映襯下,明月更顯得嫵媚多情,仿佛在注視著人間的一切。這里寫“燈”,寫“月”,固然緊緊扣住了“元夜”的特點,但更重要的,還是為了設置背景,渲染氣氛,襯托下文將要寫到的人事的美好。這“人事”自然是指女主人公與情人的約會。你看,她止不住內心的歡悅和激動,終于道出了只屬于她與情人之間的秘密:“人約黃昏后。”有了上面的渲染和鋪墊,這約會便顯得無限甜蜜和溫馨。女主人公只用一句話輕輕點出,而把約會的具體情事推到“幕后”,不僅多少表現了少女的羞澀,令人想見她的欲言又止的情態,而且給讀者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從而表現了作者刻畫人物心理與剪裁的精湛技巧。
下片是女主人公直抒當前境是人非、舊情難續的感傷情緒,與上片恰好形成鮮明的對照。在再度點明那一特定時間后,仍從“月”與“燈”著筆,而以“依舊”二字簡而言之,只是由上文映帶,這就省去了不必要的筆墨。但對人事的敘說有所強化:“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雖然著墨不多,卻也勾勒出了一位傷心美人的形象,讀者從她的衫袖上淚水之多(“濕”)不難看出她感傷情緒的濃重。這完全是由“不見去年人”所引起的。盡管造成這種可悲的現狀,是由于某種原因而暫時離別,還是由于外力的強制而永遠分手,我們不得而知,因而無法判定那種感傷情緒是離愁別恨,還是失戀的悲哀,不過從女主人公深切的悵惆之情中,還是感受到了她內心的極大痛苦。上文說“月與燈依舊”,是“境是”,顯然是為了反跌出這里的“人非”,以樂景寫哀情,同樣強化了女主人公心頭的憂傷。如果說“人約黃昏后”一句是上片的重心,那么下片歇拍二句就是全詞的重心,作品就是要通過女主人公對與元夕有關的“心中事”的訴說,來表現她在戀愛生活中從歡樂到悲傷這一情緒的巨大落差的。而這,既是作者構思的匠心所在,也是作品的藝術魅力所在。
這首詞又見于朱淑真《斷腸詞》,但南宋人曾慥所編去取甚嚴的《樂府雅詞》,即作歐詞入選,《四庫全書總目》并作詳細辨正,指出竄入淑真集之失考,應當比較可信。此外,這首詞具有歐詞一貫的深婉清麗的特點,又能從民歌中汲取營養,兼有格調明快之長,同一味含蓄蘊藉的朱詞迥然有別,也是我們所不應當忽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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