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唐宋辭賦·王粲·登樓賦
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覽斯宇之所處兮,實顯敞而寡仇。挾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長洲。背墳衍之廣陸兮; 臨皋隰之沃流。北彌陶牧,西接昭丘; 華實蔽野,黍稷盈疇。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紛濁而遷逝兮,漫逾紀以迄今。情眷眷而懷歸兮,孰憂思之可任? 憑軒檻以遙望兮,向北風而開襟。平原遠而極目兮,蔽荊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濟深。悲舊鄉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歟之嘆音。鐘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人情同于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
惟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未極。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棲遲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將匿。風蕭瑟而并興兮,天慘慘而無色。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而舉翼。原野闃其無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愴以感發兮,意忉怛而憯惻。循階除而下降兮,氣交憤于胸臆。夜參半而不寐兮,悵盤桓以反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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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王粲在荊州依恃劉表時登麥城(今湖北當陽縣東南)城樓時所寫,是一篇久客楚地(十二年)思歸之作,時王粲年約三十歲。全賦抒發作家之鄉土之思和懷才不遇的孤憤,感情委婉動人,是建安時代抒情小賦的代表作,久傳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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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三節文字,正是三段意思——
第一段(1節):寫“憂”
——四望所見,景象雖美,不足少留;
第二段(2節):寫“悲”
——遙眺北景,舊鄉壅隔,眷眷懷歸;
第三段(3節):寫“憤”
——俟見夜色,憯惻感發,盤桓反側。
第一段:寫“憂”
——四望所見,景象雖美,不足少留
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覽斯宇之所處兮,實顯敞而寡仇。挾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長洲。背墳衍之廣陸兮; 臨皋隰之沃流。北彌陶牧,西接昭丘; 華實蔽野,黍稷盈疇。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一、詮詞釋句:
茲樓——即此樓。王粲所登是何樓?古今歧說較多,尚無定說。一說在湖北江陵城樓;一說在湖北當陽城樓;又一說荊州南門城樓;還有一說是湖北麥城城樓。從文意看,樓在漳水與沮水兩河會合處,似應湖北麥城。
暇日與顯敞、寡仇——暇,通“假”,借也。暇日,即假借此日。顯敞,明亮寬敞。寡仇,仇,匹、比。是說很少可以匹敵。
清漳曲沮與通浦——清漳,清沏之漳水。它源于湖北南漳縣西南蓬萊洞山,東南流經鐘祥、當陽合沮水,又東南流經江陵入江。曲沮(jū居),曲折的沮水。它源出于湖北南康西南,東南流至當陽與漳水合而為沮漳河。通浦,指大水有小口別通,曰“浦”。
墳衍、廣陸與皋隰、沃流——墳衍,大地高起稱“墳”,平曠為“衍”。廣陸,廣闊平原。皋隰(xí席),水邊高地為“皋”,低濕之處為“隰”。沃流,肥美河流。
陶牧與昭丘——陶牧,原指陶地郊野,此借指春秋陶朱公范蠡的墓地。昭丘,春秋楚昭王之墳丘,傳在當陽縣之東南。彌,終至。陶,鄉名。
華實與黍稷——前者指鮮花與果實。華,同“花”。后者是指谷子(粟米)、高粱等糧食作物。
二、略述大意:
登上這座城樓四處觀望,啊,姑且趁閑暇之日來消除憂愁。看這城樓所處環境啊,實在明亮寬敞,很少能與它相比。它東帶清沏漳水之支流,它西靠沮水中的長洲(因麥城城樓正落在兩水交會之處);背面是地勢高而平曠的廣闊平原,對面卻是低濕之地和肥美的河流。最北面是陶朱公的墓地,向西連接楚昭王的墳丘。繁花碩果遍野皆是,谷類作物長滿田疇。這里確實美好卻不是我的故鄉,又何嘗值得我稍稍停留呢!
第二段:寫“悲”
——遙眺北景,舊鄉壅隔,眷眷懷歸
遭紛濁而遷逝兮,漫逾紀以迄今。情眷眷而懷歸兮,孰憂思之可任?憑軒檻以遙望兮,向北風而開襟。平原遠而極目兮,蔽荊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濟深。悲舊鄉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歟之嘆音。鐘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人情同于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
一、詮詞釋句:
紛濁、逾紀、眷眷——紛濁,紛擾污穢,喻指亂世。王粲就因遭董卓之亂而避難荊州。逾紀,超過十二年。王粲避亂南下,是在漢獻帝初平三年(192),而登樓作賦是在建安十年(205),恰為十三年。一紀,十二年。眷眷,形容思念之深切。
蔽荊山之高岑——荊山,在今湖北南漳縣境內。岑,小而高之山,連上句,是說,自己雖極目北望故鄉,但終于被高高荊山所遮蔽。
修迥、漾、濟深、壅隔——修迥,修,長;迥,遠。是說漫長遙遠。漾,長之水流。濟,渡。此指渡口。一說,動作名用,指河山。濟深,渡口之水很深。壅隔,阻塞隔絕。
尼父二句——用了“孔子困陳”之典,出于《論語·公冶長》。尼父,即孔子。孔在陳國絕糧,嘆曰:“歸歟! 歸歟!”
鐘儀句——引了《左傳》之典:“鐘儀楚奏”。鐘儀,楚國樂官,為晉所俘,晉侯命其操琴,仍彈楚音。
莊舄句——典出于《史記·陳軫列傳》。莊舄(xì細),為越人,于楚國當高官,病中思鄉,仍發越音,即為“鐘舄越吟”。顯,顯達。
懷土——懷念故土,或懷念故鄉、故國。
二、略述大意:
遭逢亂世而遷徙流亡啊,到如今已超過十二個年頭。我心中依戀不舍地想返回故鄉,誰能受得住這深切的憂思?靠著城樓欄桿向遠處眺望,面對著北風敞開了我的衣襟。我放眼那遙遠的北方平原,卻被高高荊山擋住了視線! 道路曲折而漫長啊,河流且長又有深深的渡口;故鄉阻塞隔絕令人傷心啊,實在禁不住泗涕橫流!從前孔子在陳地絕糧,曾經感嘆:“回去吧! 回去吧!”楚國樂官鐘儀為晉囚禁而仍奏楚調;越人莊舄,在楚國雖做了高官,而在病中仍發越音。人們思念故土之情是一樣的啊,哪里會因困厄或顯貴而有所不同?
第三段:寫“憤”
惟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未極。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棲遲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將匿。風蕭瑟而并興兮,天慘慘而無色。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而舉翼。原野闃其無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愴以感發兮,意忉怛而憯惻。循階除而下降兮,氣交憤于胸臆。夜參半而不寐兮,悵盤桓以反側。
一、詮詞釋句:
俟河清、冀王道、假高衢、騁力——俟,等待。河清,以黃河水清喻時世清平。冀,期望。王道,王政。假,憑借。高衢,即大道,喻指良好措施。騁力,施展才力。
懼匏瓜句——語出《論語·陽貨》。孔子曰:“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匏(páo袍)瓜,葫蘆之一種。意思是說,我豈能像葫蘆那樣只掛著而不為世用?
畏井渫句——語出《周易·井卦》:“井渫(xiè卸)不食,為我心惻。”渫,使水清潔。這句說,淘凈了井,而沒人汲水飲用,是很痛心的。
棲遲、徙倚與將匿——棲遲,游息。徙倚,徙,行。倚,止。即徘徊之貌。將匿,將要藏匿。匿,隱沒。
闃、征夫、忉怛與憯惻——闃(qù去),寂靜。征夫,遠行之人,忉怛(dāo dá刀答),悲痛。憯(cǎn慘)惻,慘痛,哀傷。憯,同“慘”。
階除、夜參半與盤桓反側——階除,即階梯。夜參半,半夜。參,分也。盤桓,原指逗留徘徊之狀,此借指思來想去。反側,翻來覆去。
二、略述大意:
思念光陰一天天地流逝,等天下太平的日子總是不來。希望天下能統一安定,以便憑借帝王力量施展自己的才能。只怕自己如匏瓜那樣只掛著不為世用,最痛心的是淘凈了井,卻無人汲水飲用。正在漫步游息、猶豫不定之時,太陽卻轉眼就不見了。蕭瑟寒風從四面八方襲來,天空昏慘慘地黯然無光;野獸在狂亂地尋找自己的伙伴,禽鳥在相對悲鳴地飛來飛去。原野一片靜寂荒無人跡,只有遠行的游子還在奔波不停,內心悲傷掀起許多感慨,情意悲痛而凄傷!依順著樓梯往下走啊,只覺得郁悶之氣充塞著胸懷;直到半夜還不能入睡,悵恨情緒纏繞著,使人不能好好安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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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完本賦,我不想作泛泛的全面賞析,只講以下兩條。
一、本賦究竟寫什么?
王粲這篇抒情小賦,南梁劉勰把它列為兩漢之后的第一家,說是“魏晉之賦首”(《文心雕龍·詮賦》)。然而,其賦旨是什么?古今未有定論。今人現有說法也不一致,主要有三說:一說寫“思鄉情緒”;一說,“由不遇而懷故國是主要內容”;又一說,并列思鄉與不遇。
從王粲本身狀況與作品文字來剖析,我認為第二說比較接近本賦的實際。這是因為——
第一,全篇主要抒發的是“不遇”之悲憤與怨恨,而非離鄉思歸。作者是一位身懷高才而被棄置的“海內俊杰”,且素有輔國的大志,現在,卻遭逢亂世,久淹客地,飄零南國。怎不堪憂?怎不思歸?但又歸何處?其實,“懷歸”,只是表達寄托的一種手段,并非目的。
第二,他的“思歸”、“懷土”的實質是“懷歸于中原”,“思念故國”。大家知道,在封建時代,為官者常常是背井離鄉的,真正于“本鄉、故土”當官的極少。何況,在舊時還推行過一種“本地人不在本地為官”的“回避”政策。因此說,王粲的“思歸”,在本賦中的表現不只是“思念家鄉”,而是借寫鄉愁寄托自己的懷念故國之思。剖析其根源,在于:懷才不遇,宏志難伸。
關于這一點,如將本賦同他給曹操的祝辭(在曹操收取荊州的慶宴上)對照起來看,就很清楚了。它說:
士之避亂荊州者,皆海內俊杰也; (劉) 表不知所任,故國危而無輔。明公……及平江漢,引其賢俊而置之列位,使海內歸心,望風而愿治,文武并用,英雄畢力,此三王之舉也。
(詳見《魏志·王粲傳》)
二、本賦的巧妙構思:情、景、志三位一體式渾然結構。
現圖示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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輔圖三點說明:
①在首段,以“四望”近景的“信美”,反襯此“憂”之難銷,最后結論:“少留”。這是“反襯法”的運用,故多以“通浦”、“長洲”、“廣陸”、“沃流”、“蔽野”和“盈疇”等景物來表現“顯敞”和“信美”,以求對照鮮明,正反強烈的藝術效果。
②在中段,則用“遙望”遠景之“修迥”烘托由憂而悲,最后點明:“懷歸”。這里是用烘托法,突出意象:悲愴——懷歸(懷土)。于是,在景物上多予描繪:“平原遠”、“路逶迤”、“高岑”、“修迥”和“川漾濟深”等,使景中含情,用物顯情。
③在末段,作者之情懷已達“氣交憤”的田地,因此,則以晚景之“風簫瑟”;“天慘慘”和“獸求群”、“鳥相鳴”以及“原野無人”、“征夫未息”等,來顯露或象征:由悲而憤、而悵、而恨,最后落得:“盤桓”、“反側”的境況。
這種把景、情、志三者自始至終,并有機地組合成篇的作法,使景物更好地起著“感發”作用,使感情不斷地濃烈深化,也使題旨越來越明越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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