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幅度的跳躍——說范成大《催租行》》原文|注釋|賞析|匯評
輸租得鈔官更催,踉蹌里正敲門來。手持文書雜嗔喜:“我亦來營醉歸爾!”床頭慳囊大如拳,撲破正有三百錢:“不堪與君成一醉,聊復償君草鞋費?!?/p>
范成大的《催租行》,只八句五十六字,卻有情節、有人物,展現了一個頗有戲劇性的場面,使人既感到可笑,又感到可恨、可悲。
第一句單刀直入,一上來就抓住了“催租”的主題。全篇只有八句,用單刀直入法是適宜的,也是一般人能夠想到、也能夠做到的。還有,“催租”是個老主題,用一般人能夠想到、也能夠做到的單刀直入法寫老主題,容易流于一般化。然而一讀詩,就會感到不但不一般化,而且很新穎。這新穎,首先來自作者選材的角度新。請看:“輸租得鈔”,這四個字,已經簡練地概括了官家催租、農民想方設法交清了租、并且拿到了收據的全過程。舊社會的農村流傳著一句老話:“早完錢糧不怕官?!奔热灰呀浗磺遄?、拿到了收據,這一年就可以安生了!詩人《催租行》的創作,也就可以擱筆了!然而不然,官家催租的花樣并不一般化。農民欠租,官家催租,這是老一套;農民交了租,官家又來催,這是新名堂范成大只用“輸租得鈔”四個字打發了前人多次表現過的老主題,接著用“官更催”三個字揭開了前人還不太注意的新序幕,令人耳目一新。這新序幕一揭開,一個“新”人物就跟著登場了。
緊承“官更催”而來的“踉蹌里正敲門來”一句極富表現力。“踉蹌”一詞,活畫出“里正”歪歪斜斜走路的流氓神氣。“敲”主要寫“里正”的動作,但那動作既有明確的目的性——催租,那動作的承受者就不僅是農民的“門”,而且是農民的心!隨著那“敲”的動作落到“門”上,在我們面前就出現了簡陋的院落和破爛的屋子,也出現了神色慌張的農民。憑著多年的經驗,農民從急促而沉重的敲門聲中已經完全明白敲門者是什么人、他又來干什么,于是趕忙來開門。接下去,自然是“里正”同農民一起入門、進屋,農民低三下四地請“里正”就座、喝水。……這一切,都沒有寫,但都在意料之中。沒有寫而產生了寫的效果,這就叫不寫之寫。在這里,不寫之寫還遠不止此,看看下文就會明白?!笆殖治臅s嗔喜”一句告訴我們:“里正”進屋之后,也許先說了些題外話,但“圖窮匕首現”,終于露出了催租的兇相。當他責問“你為什么還不交租”的時候,農民就說:“我已經交清了!”并且呈上官府發給的收據。“里正”接過收據,始而發脾氣,想說“這是假的”,然而看來看去,千真萬確,只好轉怒為喜,嘻皮笑臉地說:“好!好!交了就好!我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是來你這兒弄幾杯酒、喝它個醉醺醺就回家罷了!”通過“雜嗔喜”的表情和“我亦來營醉歸爾”的語氣,把那個機詐善變、死皮賴臉、假公濟私的狗腿子的形象,勾畫得多么活靈活現!
在詩歌創作的天地里,不寫之寫的領域十分寬廣,而適當的跳躍,就是其中之一。從“敲門”到“手持文書”,跨度就相當大,但作者跨越的許多東西,讀者都不難通過想像再現出來。——這就是適當的跳躍。相反,如果作者跨越的東西讀者無從想像,乃至茫然不解,那么這種跳躍就很不適當。不適當的跳躍只能說是“不寫”,不能算是“不寫之寫”。
“里正”要吃酒,農民將如何對付呢?
催租吏一到農家,農民就得設宴款待,這在唐詩中已有過反映。柳宗元《田家》里說:“蠶絲盡輸稅,機杼空倚壁。里胥夜經過,雞黍事筵席?!崩钯R《感諷》里說:“越婦通言語,小姑具黃粱;縣官踏餐去,簿吏更登堂?!碧茝┲t《宿田家》里說:“忽聞叩門急,云是下鄉隸?!⒛赋鎏氯夏_走顛躓。小心事延款,酒余糧復匱。東鄰借種雞,西舍覓芳醑。再飯不厭飽,一飲直呼醉?!狈冻纱蟆洞咦庑小防锏倪@個“里正”既然明說要盡醉方歸,那么接下去,大約就該描寫農民如何借雞覓酒了。然而出人意外,作者卻掉轉筆鋒,寫了這么四句:“床頭慳囊大如拳,撲破正有三百錢:‘不堪與君成一醉,聊復償君草鞋費?!卞X罐“大如拳”,極言其小;放在“床頭”,極言愛惜。小小的錢罐里好容易積攢了幾百錢,平時舍不得用,如今逼不得已,只好敲破罐子一股腦兒送給“里正”,還委婉地陪情道歉說:“這點小意思還不夠您喝一頓酒,您為公事把鞋都跑爛了,姑且拿去貼補草鞋錢吧!”寫到這里,就戛然而止,下面當然還有些情節,卻留給讀者用想像去補充,這也算是不寫之寫。
“里正”要求酒席款待,農民卻只顧打破慳囊獻上草鞋錢,分明牛頭不對馬嘴,難道不怕碰釘子、觸霉頭嗎?不怕。因為“里正”口頭要酒,心里要錢,農民懂得他內心深處的潛臺詞。何況,他口上說的與心里想的并不矛盾:有了錢,不就可以買酒吃嗎?范成大的組詩《四時田園雜興》里有一首就刻畫了一個公然要酒錢的公差,詩是這樣的:
黃紙蠲租白紙催,皂衣旁午下鄉來:“長官頭腦冬烘甚,乞汝青錢買酒回。”
朝廷下詔免了租,皂衣(公差)卻拿著縣官的公文下鄉催租。及至農民一說明,便撒野放刁,說什么:“縣官糊涂得很,管不了事,做好做歹全由我,你得孝敬我幾個錢兒買酒喝!”
同這位“皂衣”相比,《催租行》里的“里正”就奸滑得多。他不直截了當地說“乞汝青錢買酒回”,卻迂回曲折地說“我亦來營醉歸爾”。作者的高明之處,在于他跨越“里正”的潛臺詞以及農民對那潛臺詞的心照不宣,便去寫送錢?!皳淦啤币痪潆m無人指出,實際上用了杜詩“徑須相就飲一斗,恰有三百青銅錢”的典故。撲破“慳囊”,不多不少“正有三百錢”,說明農民針對“里正”“醉歸”的要求,正是送酒錢,卻又不直說送的是酒錢,而說“不堪與君成一醉,聊復償君草鞋費”,其用筆之靈妙,口角之生動,也值得我們贊賞和揣摩。
蘇轍在《詩病五事》里舉《詩經·大雅·綿》及杜甫的《哀江頭》為例,說明“事不接,文不屬,如連山斷嶺,雖相去絕遠,而氣象聯絡,觀者知其脈理之為一”,是“為文之高致”。與此相對照,又指出白居易“寸步不遺,猶恐失之”,是“拙于紀事”的表現。葉燮在《原詩》里又加以發揮說:“轍此言譏白居易長篇拙于敘事,寸步不遺,不得詩人法。然此不獨切于白也;大凡七古必須事文不相屬,而脈絡自一。唐人合此者亦未可概得,惟杜則無所不可。亦有事文相屬,而變化縱橫,略無痕跡,竟似不相屬者,非高、岑、王所能及也。”這里所說的“事不接,文不屬”或“事文不相屬”,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跳躍”。
這首《催租行》在紀事方面就不是“寸步不遺”,而是大幅度地跳躍。八句詩四換韻:“催”、“來”押平聲韻,“喜”、“爾”押上聲韻,“拳”、“錢”押平聲韻,“醉”、“費”押去聲韻。韻腳忽抑忽揚的急遽轉換,也正好與內容上的跳躍相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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