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黃景仁·將之京師雜別》原文賞析
翩與歸鴻共北征,登山臨水黯愁生。江南草長鶯飛日,游子離邦去里情。五夜壯心悲伏櫪,百年左計(jì)負(fù)窮耕。自嫌詩少幽燕氣,故作冰天躍馬行。
乾隆四十年(1775)秋,二十七歲的黃仲則動身去北京,在與親友告別時,他寫了《將之京師雜別》七律六首,這里選的是其中的第一首。據(jù)仲則的好友洪北江說,仲則“平生于功名不堪置念,獨(dú)恨其詩無幽并豪士氣,嘗蓄意欲游京師,至歲乙未乃行”。
詩的首聯(lián)是說自己將與翩然回歸的鴻雁共同北行,臨歧分手,不免黯然愁生。“歸鴻”點(diǎn)明時節(jié)是秋天;“登山臨水”,語出宋玉《九辯》:“憭慄兮若在遠(yuǎn)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仲則用“登山臨水”一詞,不僅是指自己的行蹤,更主要的是借以表達(dá)“送將歸”的意思,這種 “歇后”的用法,在古詩中是極為常見的。這一聯(lián)的 “翩”字用得極妙。“翩”,鳥疾飛貌,用以狀 “歸鴻” 自然是貼切的,但這里說 “翩與歸鴻”,則明明是說 “我翩然與歸鴻”。以狀鳥之詞狀我,人耶?鴻耶?渾然一體,我即是鴻,鴻亦是我,倘套用王靜安的一句名言,那就是,著一 “翩”字,而境界全出矣。
頷聯(lián)一氣貫注,用的是流水對。可能有人會問: 仲則別時,序?qū)偾迩铮蝸?“草長鶯飛”之景乎?如此理解,未免過于拘執(zhí)字面。其實(shí),“江南草長鶯飛日”一句并非寫實(shí),而是用典。丘遲 《與陳伯之書》云: “暮暮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仲則移用于此,蓋欲以表現(xiàn)其戀戀于故鄉(xiāng)之情也。由此可知,頷聯(lián)的兩句乃是懸揣離別之后的情景,是說自己此番去后,每至春日,就會想起江南鶯飛草長的春日,就會牽動自己思念家鄉(xiāng)的情感。此種情懷,在這組七律的第六首中表現(xiàn)得更為清楚: “已是舊游如夢境,況經(jīng)遠(yuǎn)別更天涯。馬頭細(xì)草茸茸碧,來歲相看可憶家?”
頸聯(lián)上句用曹操 《步出夏門行》詩意: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五夜”,即五更。下句的 “窮耕”,暗用諸葛亮 《出師表》 中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之意。“左計(jì)”,意謂不適當(dāng)?shù)牟邉?(范成大 《秋日》詩: “無事閉門非左計(jì)”)。這兩句揭示了仲則內(nèi)心深處的出處行藏的矛盾。仲則夙懷騏驥之志,希圖為世所用,觀其 “祖郎自愛中宵舞,不為聞雞要著鞭” (《夜起》)之句可知,然而他空有一腔 “壯心”,就像伏櫪的駿馬一樣,不能施展才華,此其所以 “五夜”不眠而 “悲”者也。此番離別親友,遠(yuǎn)走京師,就是因?yàn)閰捑肓诉@種 “長鋏依人游未已,短衣射虎氣難平”(仲則 《雜感四首》)的生活,但此番一去,是否就一定能夠?qū)崿F(xiàn)自己的壯志呢?恐怕也未必。想起摯友洪北江的贈行詩里有 “姑溪夜雨剪春蔬,歸計(jì)頻番說荷鋤”(《送黃大景仁至都門》)之類的句子,仲則又轉(zhuǎn)而萌發(fā)歸隱的念頭——“百年左計(jì)負(fù)窮耕”。究竟是 “出”還是 “處”?是 “行”還是 “藏”呢?這兩種思想在交戰(zhàn),最后還是前者戰(zhàn)勝了后者,仲則決計(jì)還是去京師。
“自嫌詩少幽燕氣,故作冰天躍馬行。”尾聯(lián)兩句表明了仲則之所以要去北京的原因。我們知道,仲則之詩凄苦悲切,“如咽露秋蟲,舞風(fēng)病鶴”(洪稚存 《北江詩話》),雖然 “超逸有余,而博大似未足也” (張維屏 《詩人征略》)。仲則自己對此也是很清楚的,他在一首題為 《雜感》的詩中曾說: “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為此,他決定北上,使自己的詩風(fēng)也沾上一些慷慨悲歌的幽燕之氣。詩的末句頗有豪宕之致,“冰天躍馬” 四句富有表現(xiàn)力,不僅刻畫出詩人雄健的形象,抒寫出詩人豪邁的氣概,而且還同第五句的 “悲伏櫪”和首句的 “翩”字作了照應(yīng),使整首詩由凄婉化為沉雄,由低回化為高亢,可以說是 “清窈之思,激哀于林樾;雄宕之氣,鼓怒于海濤”(吳錫麒 《與劉松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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