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沈德潛·制府來》原文賞析
客述制府始末甚詳,因成樂府四解。志往事,儆后來也。
制府來,勢炎赫。上者罪監司,下者罪二千石。屬吏驅使如牛羊,千里輦重來奔忙,鞠跽上壽登公堂。制府賜顏色,屬吏貼席眠。破得百家產,博得制府歡。制府之樂千萬年。(一解)揚旌旗,麾三軍,制府航海清海氛。聲名所到,步步生風云。居者闔戶,行者側足。但稱制府來,小兒不敢哭。軍中隊隊唱凱還,內實百貨裝樓船。文武郊迎,次且不得近前。制府之樂千萬年。(二解)制府第,神仙宅。夜光錦,披墻壁。明月珠,飾履舄。貓兒睛、鴉鶻石,兒童戲弄當路擲。平頭奴子珊瑚鞭,妖姬日夕舞綺筵。賞賜百萬黃金錢,天長地久雨露偏。制府之樂千萬年。(三解)太陽照,冰山傾。黃紙收制府,片刻不得暫停。軺車一輛,千里無人送迎。婦女戟手詈,童稚呼其名。爰書定在旦夕,求為廝養,廝養不可得。盤水加劍請室間,從前榮盛如云煙。制府之樂千萬年。(四解)
本詩寫兩江總督噶札惡貫滿盈,終于伏法自剄的事。制府是清代對總督的尊稱(也稱為“制臺”)。
此詩原文標明有四解。“解”本是一種音樂術語,指唱完一段后所加的音樂,相當于今天的“過門兒”,后來成了樂府歌辭段落之稱。詩人標明“一解”、“二解”等,說明這首詩是用樂府的形式(當然樂府詩的特征主要體現在句式、結構、語言、擬題等方面)。
第一解寫制府熏天的勢焰。開頭說:“制府來,勢炎赫”,下面具體寫其作威作福、無法無天、不可一世的狀況。“監司”為官名,清代指督察府、州、縣的高級官員。“二千石”是漢代對郡守的通稱(俸為兩千石),此處借指知府。制府所到之處,上可以給監司加以罪名,下可以給州府長官找麻煩。地方官員聞風而動,運載著珍寶金銀作為禮物,千里拜謁。他們鞠躬跪拜,獻頌上壽,畢恭畢敬地登上公堂。制府略給他們一點好的臉色,他們心上的一塊石頭才會落了地。為了能求得制府的歡心,他們盡力搜刮,不知使多少人家賣兒鬻女,家破人亡。詩中“上者罪監司,下者罪二千石”兩句點出了他之所以可以使地方官員千里奔忙、不敢輕怠的奧秘,而“破得百家產”一句則揭示了制府向地方官的敲詐,其災難歸根結底都落到了老百姓身上。
第二解是寫制府的“政績”。“揚旌旗,麾三軍,制府航海清海氛。”這里指噶札在康熙四十九年(1710)十二月平定海盜鄭盡心、鄭茂、余國良等事。“聲名所到,步步生風云”,足見其聲勢之大。但他這烈烈武功的結果如何?“居者闔戶,行者側足,但稱制府來,小兒不敢哭!”其貪婪、惡劣、狠毒、瘋狂之程度,較之海盜,何止倍蓰!小兒聞之而不敢哭,可見老百姓視制府直如虎狼惡鬼。則軍隊之高唱凱歌,不過是制府搜刮搶劫、滿載而歸罷了。然而,他回到駐地之時,“文武郊迎,次且不得近前”。“次且”同趑趄(zi ju),舉足不前的樣子。這活畫出一些官吏為了保住祿位,在上司面前奴顏婢膝、戰戰兢兢的樣子。這一解先是從老百姓對于制府的直接感覺上寫,末尾及于官吏,老百姓視為虎狼惡鬼,而官吏們視為衣食父母,不僅使得封建社會中官、民利害關系、立場觀點顯然易見,其感情之真偽、人格之高低亦判若涇渭。
第三解是寫制府的豪奢。“制府第,神仙宅。”完全是民歌的語言。以下各句,亦采用民歌的表現手法,舉輕以見重,側面烘托,其窮奢極欲,殄害天物之程度,便昭然若揭。詩中寫制府宅第,墻上掛的是夜間可以發光的錦毯,鞋上綴的是珍貴的明月珠;貓兒睛、鴉鶻石這些稀世之寶,制府家的兒童拿上在當路擲著玩兒。制府家奴才拿的馬鞭,也是用珊瑚裝飾的。漂亮的姬妾日夜歌舞,伴著制府華貴豐盛的宴席。因已有第一解、第二解在前,讀者讀至此便知那些被制府及其親眷、孩童、奴隸視為瓦石、糞土的珍奇寶物,都是老百姓的血汗甚至性命換來的,貪官污吏為了給制府進貢一個明月珠、一個貓兒眼,不知使多少人家破人亡、呼天搶地。制府如此貪贓枉法、窮欲腐化,皇帝當時對他怎么樣呢?“賞賜百萬黃金錢,天長地久雨露偏。”浩蕩皇恩,優渥雨露,也偏偏降在這些人的身上。人們也就只有仰天長嘆。
第四解以 “太陽照,冰山傾”起興。“黃紙收制府,片刻不得暫停。” “黃紙”指收捕制府的詔書。黃紙一到,一切全完,制府轉瞬間從天堂落到地獄,其跌落之速,使他來不及由夢中醒轉。以下三句,寫人們對他的態度的轉變。“軺 (yao) 車 (一匹馬駕駛的輕便車) 一輛”,同當年隨員前呼后擁的景象相比,好不凄涼! “千里無人送迎”一句針對官吏而言。昔雖總督大人,今則檻中囚犯,避之尚且不及,誰還再去送他? 以往趨之若鶩、敬若兒孫的大小官員,僅僅是不去送迎罷了。百姓的態度就完全不同: “婦女戟手詈,童稚呼其名。” “戟手” 即伸出中指與食指來指著,是居上臨下怒斥的樣子。詩人對官吏、百姓態度的描述,簡練而形象。下面接著說: 制府罪行的判決書在旦夕之間就要定下來,昔日氣焰熏天的總督大人,此時要求做一名奴隸以保全性命也不可得。結果只能是“盤水加劍請室間”。“請室”:請罪之室,囚禁大臣的牢獄。古代國君令大臣自剄死,賜寶劍置盤水之上。盤水象征執法公平,加劍表示令其自剄。此時之制府,是否覺得以前的榮華富貴,不過是過眼煙云?所謂“地久天長雨露偏”,不過是一枕黃粱;所謂“制府之樂千萬年”,不過是制府的白日美夢而已!
噶札是滿洲正紅旗人,康熙三十八年任山西巡撫,四十八年任兩江總督,四十九年負責平定海盜鄭盡心等,五十一年被罷官,五十三年因謀殺親母案詔令自盡。噶札在就任山西時,貪污白銀至數十萬兩,升為兩江總督后,又伙同考官等于科場營私舞弊,得銀數十萬兩,并慫恿投機商糴米外運,他坐收其利,致使米價高漲。任總督首尾僅四年,終因惡貫滿盈而落得個可恥的下場。作者在詩前有一小序: “客述制府始末甚詳,因成樂章四解志往事,儆后來也。”“志”,即記載。“儆”,即警戒。詩人并未指出所寫制府為何人,因為:第一,此類虐吏害民無法無天的達官貴人,不止噶札一人;第二,此類人中受到“盤水加劍”處理是少數,而絕大多數仍然“雨露偏渥”。詩中寫此,不只是要記一件往事,重要的是要警戒后人。所以,略去其名,在某種程度上也就使它脫離了具體的人事,而提升到普遍的意義上來,具有了一定的象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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