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西飛竟未回,君王長在集靈臺。
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賜金莖露一杯。
這是一首詠史詩,詠寫的是漢武帝求仙之事。
“青雀西飛竟未回,君王長在集靈臺。”這二句是說:為王母傳訊的青雀飛去之后再沒有回來,使得君王空在集靈臺上癡癡地相望。青雀,傳說中西王母役使的青鳥,《山海經》 云:“西有王母之山,有三青烏,赤首黑目,一名曰大鵹,一名少鵹,一名青鳥。”青鳥一去不回,暗引漢武帝見西王母事。《漢武故事》 云:“七月七日,上于承華殿齋,忽青鳥從西來。上問東方朔,朔曰: ‘西王母欲來。’有頃,王母至。及去,許帝以三年后復來,后竟不來。”集靈臺,漢代宮殿名,《三輔黃圖》云:“集靈宮、集仙宮、存仙殿、望仙臺,皆武帝宮觀名,在華陰縣界。”除本詩外,詩人另有 《漢宮》詩,也以“王母西歸方朔去”,詠寫漢武帝渴望王母重臨之事。可惜王母未再重來,漢武帝求仙不成。這一題材,歷代詩人都很感興趣,如羅鄴《望仙臺》 云:“千金壘土望仙山,云鶴無蹤羽衛還。”祝允明 《武帝傳》 云:“王母不來方朔死,茂陵松柏自斜陽。”都是說漢武帝空盼王母,迄無靈驗。
“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賜金莖露一杯。”后二句意謂: 侍臣中雖有相如那樣患有消渴癥的,君王也不肯將求來的仙露賜飲一杯。詩句中含有譏刺君王重求仙、輕賢臣之意,與詩人《賈生》 詩所云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譏刺帝王重鬼神、輕社稷正可參看。但仔細推究起來,還是諷刺漢武帝執迷不悟,求仙不已。明明是青鳥不來,漢武帝仍筑臺望仙,修盤承露。“金莖露”,即銅人承接的夜露。“金莖”,銅柱。班固 《兩都賦》: “抗仙掌以承露,擢雙立之金莖。”張詵注:“抗,舉也;金莖,銅柱也,作仙人掌以舉盤于其上。”接露,是為求取長生。《三輔黃圖》 云:“建章宮有神明臺,武帝造,祭仙人處。上有承露盤,有銅仙人舒掌捧銅盤玉杯,以承云表之露,和玉屑服之。” “相如渴”,指司馬相如患消渴癥 (糖尿病)。《史記·司馬相如列傳》 云:“相如口吃而善著書,常有消渴癥。”夜露本非長生靈藥,帝王猶不肯賜給患病的侍臣,其求仙之熱切,即此可見一端。而且,這兩句與前兩句應和,意謂望仙人而仙人不來,求長生也毫無效驗。唐汝詢評曰:“青雀不返,王母無驗矣,帝猶望仙不已,則金莖之露何不賜消渴之相如,以觀其效耶?”(《唐詩解》)言外之意是說,集靈臺未等來仙人,金莖露也不可能獲得長生。
但詩人詠史,大多并非僅僅對史事感興趣,往往用來影射現實,或是寄寓感慨,本事即兼具三重含義: 一是括寫史事,批評漢武帝求仙之虛妄;二是比附當朝,譏刺唐武宗筑臺求仙,程夢星注云:“考武宗會昌五年正月筑望仙臺于南郊,則次句比事屬詞,最為親切。” (見 《李商隱詩歌集解》,后文不另注) 三是感傷身世,慨嘆賢才不被朝廷重用,張采田注云:“武宗朝,義山丁憂閑居,不得入朝,故假武宗求仙以寄慨。”本詩意蘊之豐厚,前人早有定評,何焯評曰:“諷求仙之無稽而賢才不得志也。”劉學鍇、余恕誠箋曰:“此詩旨意,或謂諷求仙,或謂自慨,實則二者兼而有之,而以諷求仙為主。”借古諷今,言簡意長,正是本詩的第一個特點。
立意深微,用筆曲折,是本詩的第二個特點。對當朝舉措的諷刺,對個人身世的感慨,天衣無縫地融注于對漢武帝求仙無望的詠寫之中,一筆三寫,本已含不盡之意于有限言辭,而對史事的詠寫,也并非平鋪直敘,仍然言外有意,辭不直露,寫得極耐人尋味,有一筆三折之妙。例如后二句詩,第一層立意是說朝廷不重賢才,求來仙露不肯賞賜有病的侍臣;第二層立意是以對賢才的冷漠和求長生的熱切作比照,刻劃帝王的執迷不悟;第三層立意是與前二句呼應,暗示求長生也必定歸于虛妄。還有第四層用意,是說仙露是不是有效,給有病的侍臣一服用不就可以立見分曉嗎?倘若連“消渴” 之疾也治不好,又怎能指望靠飲它長生呢?這后一層含意,前人早已品味出來,對詩人用筆之曲極為贊賞。紀昀評曰:“筆筆折轉,警動非常,而出之深婉。后二句言果送得消渴病愈,猶有可以長生之望,何不賜一杯以試之也。折中有折,筆意絕佳。”以一筆三折之妙筆,傳一筆三寫之意蘊,短短四句二十八字的詩,竟足抵一長篇文章,令人反復吟誦,猶難盡其意。
渾融一體,圓轉自然,是本詩的第三個特點。本詩含意豐厚,但并不牽強晦澀;曲折深微,但并不生硬割裂。詩中的角色含義,俱隱于言外,單就字面看,只詠寫了漢武帝求仙的史事,并未生拉硬扯地牽涉到唐朝宮廷的秘聞,完全切合《漢宮詞》 的本題。詩意的多層轉折,也主要在于言外之意的綰合推宕,在字面上并未故作曲筆,濫用連接詞,讀起來順暢自然,略無滯礙。有人硬將諷求仙與寄感慨分解開來,當作上兩句與下兩句的不同側重,硬要將多重含義在字面找出來,使得全詩有斷裂之嫌,實屬未抓住本詩特點的誤解。前人早有見于此,反對將全詩分開來索解。紀昀評曰:“鈍吟此解,上下劃為兩橛,殊失語妙。”只有既將此詩當作渾融一體的完整作品來讀,又要看出字里行間隱含的意蘊,才能真正領悟本詩的妙處。
李商隱既有史家的淵博,最善長使事用典,又有詩人的敏感,最善于貼切婉曲地表情達意,詠史詩作得又多又好,以立意新穎、用筆靈活、寄托遙深稱雄詩壇,對晚唐詠史詩的繁盛,立有開拓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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