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書信《致蕭軍》原文與賞析
劉先生:
廿二信并書一包,均收到。又曾寄《新小說》一本,內有金人譯文一篇,不知收到否?寄給《文學》的稿子,來信說要登,但九月來不及,須待十月,只得聽之。良友也有信來,今附上。悄吟太太的稿子退回來了,他說“稍弱”,也評的并不算錯,便中似交胡,拿到《婦女生活》去看看,倘登不出,就只好擱起來了。
《死魂靈》作者的本領,確不差,不過究竟是舊作者,他常常要發一大套議論,而這些議論,可真是難譯,把我窘的汗流浹背。這回所據的是德譯本,而我的德文程度又差,錯誤一定不免,不過比起英譯本的刪節,日譯本的錯誤更多來,也許好一點。至于《奧羅夫婦》的譯者,還是一位名人,但他大約太用力于交際了,翻譯就不大高明。
我看用我去比外國的誰,是很難的,因為彼此的環境先不相同。契訶夫的想發財,是那時俄國的資本主義已發展了,而這時候,我正在封建社會里做少爺。看不起錢,也是那時的所謂“讀書人家子弟”的通性。我的祖父是做官的,到父親才窮下來,所以我其實是“破落戶子弟”,不過我很感謝我父親的窮下來 (他不會賺錢),使我因此明白了許多事情。因為我自己是這樣的出身,明白底細,所以別的破落戶子弟的裝腔作勢,和暴發戶子弟之自鳴風雅,給我一解剖,他們便弄得一敗涂地,我好像一個“戰士”了。使我自己說,我大約也還是一個破落戶,不過思想較新,也時常想到別人和將來,因此也比較的不十分自私自利而已。至于高爾基,那是偉大的,我看無人可比。
前一輩看后一輩,大抵要失望的,自然只好用“笑”對付。我的母親是很愛我的,但同在一處,有些地方她也看不慣。意見不一樣,沒有好法子想。
又熱起來,痱子也新生了,但沒有先前厲害。孩子的幼稚園中,一共只有十多個人,所以還不十分混雜,其實也不過每天去關他四個鐘頭,好給我清凈一下。不過我在擔心,怕將來會知道他是誰的孩子。他現在還不知我的名字。一知道,是也許說出去的。
此復,即請
儷安。
豫 上八月廿四日
【析】 這封信寫于1935年8月24日,是對蕭軍兩日前來信的答復。據《魯迅日記》: 1935年8月22日“晚得蕭軍信并書一包”; 24日 “復蕭軍信”
復信正文共寫了五段文字。首段主要告以蕭軍、蕭紅兩人所寄文稿的下落,表達了先生對兩位青年作家始終如一的愛護和幫助。第二段談《死魂靈》翻譯情況。作者其時正著手翻譯果戈理《死魂靈》第一部,常對其中某些“大套議論”作反復推敲。《魯迅日記》載,當時上海正值連晴高溫;透過“汗流浹背”一語,我們仿佛可以看到先生伏案工作的身影。信中批評了“英譯本的刪節”和“日譯本的錯誤”,同時又對一位名翻譯家的“太用力于交際”而至影響翻譯質量表示不滿。魯迅早說過:一個人做事不專,是不易把事情辦好的;因此他寄希望于革命文學工作隊伍的擴大,以便使“翻譯的可以專翻譯,創作的可以專創作,批評的專批評”①。凡此說明,魯迅對待文學翻譯工作何等重視,他自己的實踐又是何等認真、嚴肅!
這封信特別重要的是第三段。在這里,作者首先不同意將他“去比外國的誰”,因為“彼此的環境先不相同”,是“很難”比的。從這里出發,他進一步坦露了自己的出身和性情等等。“祖父是做官的,到父親才窮下來,所以我其實是‘破落戶子弟’。”但正是這種特殊的家世,使他“因此明白了許多事情”,并且對于“別的破落戶子弟的裝腔作勢,和暴發戶子弟之自鳴風雅”看得更為清楚、明白; 這些人經他 “一解剖”,往往“便弄得一敗涂地”。無論從哪方面看,魯迅都是一個偉大的戰士;但他自己卻說: 即便現在,“我大約也還是一個破落戶,不過思想較新,也時常想到別人和將來,因此比較的不十分自私自利而已”,同偉大的高爾基是不可比的。魯迅在《墳》的后記里說:“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②這封復信正足以說明他的自我“解剖”的勇氣。
復信第四段談到前、后輩之間的隔膜,這顯然也是來信中提到的問題。魯迅意見,兩輩人閱歷懸殊,彼此“意見不一樣”,并不奇怪;對于前輩的善意苛責,是可以“用 ‘笑’對付”的。他為此特別舉出自己與母親之間的關系作譬,使人倍感親切。行文既已涉及家中人、事,信的末段再告訴一些自己和海嬰的生活近況,自然也就水到渠成,順理成章了。
五段文字的內容,大多是針對來信而發的,彼此并無內在的必然聯系,但是卻有一條無形的線索貫串著,這就是作者同收信人——他所始終愛護著、關懷著的進步文學青年之間的互相溝通和理解。正是這條無形的感情線索,將互不相關的內容組成了一個有機整體,使人讀來受到鼓舞,感到溫馨,看到了魯迅先生偉大的人格和坦蕩的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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