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廂記》鑒賞辭典·第五本·張君瑞慶團圞雜劇·第三折
[凈扮鄭恒上開,云]自家姓鄭名恒,字伯常。先人拜禮部尚書,不幸早喪。后數年,又喪母。先人在時,曾定下俺姑娘的女孩兒鶯鶯為妻,不想姑夫亡化,鶯鶯孝服未滿,不曾成親。俺姑娘將著這靈櫬,引著鶯鶯,回博陵下葬,為因路阻,不能得去。數月前寫書來,喚我同扶柩去,因家中無人,來得遲了。我離京師,來到河中府,打聽得孫飛虎欲擄鶯鶯為妻,得一個張君瑞退了賊兵,俺姑娘許了他。我如今到這里,沒這個消息便好去見他;既有這個消息,我便撞將去呵,沒意思。這一件事都在紅娘身上,我著人去喚他。則說“哥哥從京師來,不敢來見姑娘,著紅娘來下處來,有話去對姑娘行說去”。去的人好一會了,不見來。見姑娘和他有話說。[紅上云]鄭恒哥哥在下處,不來見夫人,卻喚我說話。夫人著我來,看他說甚么。[見凈科]哥哥萬福!夫人道哥哥來到呵,怎么不來家里來?[凈云]我有甚顏色見姑娘?我喚你來的緣故是怎生?當日姑夫在時,曾許下這門親事;我今番到這里,姑夫孝已滿了,特地央及你去夫人行說知,揀一個吉日,成合了這件事,好和小姐一答里下葬去。不爭不成合,一答里路上難廝見。若說得肯呵,我重重的相謝你。[紅云]這一節話再也休題,鶯鶯已與了別人了也。[凈云]道不得“一馬不跨雙鞍”,可怎生父在時曾許了我,父喪之后,母倒悔親?這個道理那里有![紅云]卻非如此說。當日孫飛虎將半萬賊兵來時,哥哥你在那里?若不是那生呵,那里得俺一家兒來?今日太平無事,卻來爭親;倘被賊人擄去呵,哥哥如何去爭?[凈云]與了一個富家,也不枉了,卻與了這個窮酸餓醋。偏我不如他?我仁者能仁、身里出身的根腳,又是親上做親,況兼他父命。[紅云]他倒不如你,噤聲!
【越調·斗鵪鶉】賣弄你仁者能仁,倚仗你身里出身;至如你官上加官,也不合親上做親。又不曾執羔雁邀媒,獻幣帛問肯。恰洗了塵,便待要過門:枉腌了他金屋銀屏,枉污了他錦衾繡裀。
【紫花兒序】枉蠢了他梳云掠月,枉羞了他惜玉憐香,枉村了他殢雨尤云。當日三才始判,兩儀初分;乾坤:清者為乾,濁者為坤,人在中間相混。君瑞是君子清賢,鄭恒是小人濁民。
[凈云]賊來怎地他一個人退得?都是胡說![紅云]我對你說。
【天凈沙】看河橋飛虎將軍,叛蒲東擄掠人民,半萬賊屯合寺門,手橫著霜刃,高叫道“要鶯鶯做壓寨夫人”。
〔凈云〕半萬賊,他一個人濟甚么事?〔紅云〕賊圍之甚迫,夫人慌了,和長老商議,拍手高叫:“兩廊不問僧俗,如退得賊兵的,便將鶯鶯與他為妻。”忽有游客張生,應聲而前曰:“我有退兵之策,何不問我?”夫人大喜,就問:“其計何在?”生云:“我有一故人白馬將軍,見統十萬之眾,鎮守蒲關。我修書一封,著人寄去,必來救我。”不想書至兵來,其困即解。
【小桃紅】洛陽才子善屬文,火急修書信。白馬將軍到時分,滅了煙塵。夫人小姐都心順,則為他“威而不猛”,“言而有信”,因此上“不敢慢于人”。
〔凈云〕我自來未嘗聞其名,知他會也不會。你這個小妮子,賣弄他偌多!〔紅云〕便又罵我,
【金蕉葉】他憑著講性理齊論魯論,作詞賦韓文柳文,他識道理為人敬人,掩家里有信行知恩報恩。
【調笑令】你值一分,他值百十分,螢火焉能比月輪?高低遠近都休論,我拆白道字辨與你個清渾。〔凈云〕這小妮子省得甚么拆白道字,你拆與我聽。〔紅唱〕君瑞是個“肖”字這壁著個“立人”,你是個“木寸”“馬戶”“尸巾”。
〔凈云〕木寸、馬戶、尸巾——你道我是個“村驢屌”。我祖代是相國之門,到不如你個白衣餓夫窮士!做官的則是做官。〔紅唱〕
【禿廝兒】他憑師友君子務本,你倚父兄仗勢欺人。齏鹽日月不嫌貧,治百姓新民、傳聞。
【圣藥王】這廝喬議論,有向順。你道是官人則合做官人,信口噴,不本分。你道窮民到老是窮民,卻不道“將相出寒門”。
〔凈云〕這樁事都是那長老禿驢弟子孩兒,我明日慢慢的和他說話。〔紅唱〕
【麻郎兒】他出家兒慈悲為本,方便為門。橫死眼不識好人,招禍口不知分寸。
〔凈云〕這是姑夫的遺留,我揀日牽羊擔酒上門去,看姑娘怎么發落我。〔紅唱〕
【幺篇】訕筋,發村,使狠,甚的是軟款溫存。硬打捱強為眷姻,不睹事強諧秦晉。
〔凈云〕姑娘若不肯,著二三十個伴當,抬上轎子,到下處脫了衣裳,趕將來還你一個婆娘。〔紅唱〕
【絡絲娘】你須是鄭相國嫡親的舍人,須不是孫飛虎家生的莽軍。喬嘴臉、腌軀老、死身分,少不得有家難奔。
[凈云]兀的那小妮子,眼見得受了招安了也。我也不對你說,明日我要娶,我要娶。[紅云]不嫁你,不嫁你。
【收尾】佳人有意郎君俊,我待不喝采其實怎忍。[凈云]你喝一聲我聽。[紅笑云]你這般頹嘴臉,則好偷韓壽下風頭香,傅何郎左壁廂粉。[下]
[凈脫衣科,云]這妮子擬定都和那酸丁演撒,我明日自上門去,見俺姑娘,則做不知。我則道張生贅在衛尚書家,做了女婿。俺姑娘最聽是非,他自小又愛我,必有話說。休說別個,則這一套衣服也沖動他。自小京師同住,慣會尋章摘句,姑夫許我成親,誰敢將言相拒。我若放起刁來,且看鶯鶯那去?“且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云殢雨心。”[下][夫人上,云]夜來鄭恒至,不來見我,喚紅娘去問親事。據我的心則是與孩兒是;況兼相國在時,已許下了。我便是違了先夫的言語。做我一個主家的不著,這廝每做下來。擬定則與鄭恒,他有言語,怪他不得也。料持下酒者,今日他敢來見我也。[凈上,云]來到也,不索報覆,自入去見夫人。[拜夫人哭科][夫人云]孩兒既來到這里,怎么不來見我? [凈云]小孩兒有甚嘴臉來見姑娘! [夫人云]鶯鶯為孫飛虎一節,等你不來,無可解危,許張生也。[凈云]那個張生?敢便是狀元。我在京師看榜來,年紀有二十四五,洛陽張珙,夸官游街三日。第二日頭答正來到衛尚書家門首,尚書的小姐十八歲也,結著彩樓,在那御街上,則一球正打著他。我也騎著馬看,險些打著我。他家粗使梅香十余人,把那張生橫拖倒拽入去。他口叫道:“我自有妻,我是崔相國家女婿。”那尚書有權勢氣象,那里聽,則管拖將入去了。這個卻才便是他本分,出于無奈。尚書說道:“我女奉圣旨結彩樓,你著崔小姐做次妻。他是先奸后娶的,不應取他。”鬧動京師,因此認得他。[夫人怒云]我道這秀才不中抬舉,今日果然負了俺家。俺相國之家,世無與人做次妻之理。既然張生奉圣旨娶了妻,孩兒,你揀個吉日良辰,依著姑夫的言語,依舊入來做女婿者。[凈云]倘或張生有言語呵,怎生?[夫人云]放著我哩,明日揀個吉日良辰,你便過門來。[凈云]中了我的計策了,準備筵席、茶禮、花紅,克日過門者。[同下][潔上,云]老僧昨日買登科記看來,張生頭名狀元,授著河中府尹。誰想夫人沒主張,又許了鄭恒親事。老夫人不肯去接,我將著肴饌直至十里長亭接官走一遭。[下][杜將軍上,云]奉圣旨,著小官主兵蒲關,提調河中府事,上馬管軍,下馬管民。誰想君瑞兄弟一舉及第,正授河中府尹,不曾接得。眼見得在老夫人宅里下,擬定乘此機會成親。小官牽羊擔酒直至老夫人宅上,一來慶賀狀元,二來就主親,與兄弟成此大事。左右那里?將馬來,到河中府走一遭。[下]
這折戲,前人大都稱為“爭婚”,亦稱“詭媒(或“謀”)求配”,簡稱“求配”。只有金圣嘆改稱“爭艷”,跟前面“拷艷”并列。但是,前“艷”指紅娘,此“艷”指鶯鶯,顯得概念混淆,不為可取。該戲著重表演反派角色鄭恒詭言求婚的故事。
鄭恒這一人物,早在全劇剛開演時,就于首場“楔子”戲,在崔老夫人率先登臺的道白中,已經提及交代,“小姐鶯鶯”“曾許下老身之侄——鄭恒為妻”;并申明已“寫書附京師去,喚鄭恒來……”。——可見鄭恒本是戲劇的有機成份之一。爾后,為鋪展鶯、張,崔、紅之間的主要矛盾沖突,相應地把鄭恒這條副線暫置一邊。現在,隨著舊有矛盾的基本解決,正該適時地展現鄭恒這一沖突線。因此,王實甫安排這場戲,是符合全劇的總體構思和觀眾的審美心理的。
鄭恒的開場白,雖然略顯長了些,但都是必要的。《董西廂》敘述“鄭相子恒至蒲州,……往見夫人”,未交代來龍去脈,頗使人有點朦朦然。明代陸采《南西廂記》寫鄭恒因“屢科不第”,化名“盛桓”,要棄文就武,請新科探花郎張珙薦達于杜將軍;張因“軍機事不是耍處”,遂寫書推薦他到河中太守處“做個吏與”;同時,張生托他帶一信到河中交與岳母——“崔相國夫人鄭氏”,以此,鄭恒得知自己原訂的妻子鶯鶯被張生娶了去,懷恨之下,偷改了張生致崔夫人的信,假裝張生口氣說自己已贅于衛尚書家中,叫崔夫人把女兒仍嫁“舊配”……。七拐八轉地兜了幾個圈子,散渙了戲劇的中心情節,顯得枝蔓冗沓,都不如《西廂記》這里精煉、周致而慰貼。
《董西廂》無一筆關于紅娘批駁鄭恒的描寫。《西廂記》根據人物性格的發展規律和戲情沖突的必然邏輯,為進一步深化作品主題和生發喜劇效應,充分發揮藝術想象力,巧筆描繪了紅娘舌戰鄭恒的戲謔場景。
王實甫在鋪排紅鄭之“戰”的喜劇時,有個顯著特色:由“理”性之辯,到氣度之爭;由莊矜以禮,到戲謔而嘲。戲劇的演進顯得自然而饒有風趣。
表面上看,鄭恒這位來勢頗兇的貴胄公子由主動出擊終至被駁斥、指責、乃至羞辱,成為小紅娘手下的敗陣小丑。因而,鄭紅之爭,容易跟“拷紅”時主仆之辯產生犯復的毛病。但是,經過作家巧運匠心、筆走龍蛇的精心創造,終然跟崔夫人由“硬”變“軟”的情態有別,本折戲依然時時煥發出新人耳目的喜劇情味。
鄭恒上場后,先自概述了已知張鶯婚配、并預感到將自討“沒意思”;但是,叫來紅娘后,他卻顯得滿有把握的樣子,頗為輕松地說道只需“揀一個吉日”,就可以順當地“成合了這件事”。作品這樣簡潔生動的刻畫,既顯得鄭恒頗有世家公子的機變,又使得劇情有所起跌騰挪。在紅娘揭示“鶯鶯已與了別人”的嚴峻事實后,鄭恒仍不急不怒,隨即捧出封建的倫理、禮制,以“道理”相爭;加之他謙遜恭敬地對紅娘表示“我重重的相謝你”,觀眾以為鄭恒很有些儒雅之氣。誰知,紅娘擺出了張生解危立功而“哥哥你在那里”的有力對比之后,鄭恒無法正面辯解,卻庸俗勢利地搬出了“富家”與“窮酸”不相稱——這言之有據而理之不成的歪論;但還要故作高雅地表述自己的高尚德能和高貴身份:“我仁者能仁”(我是個仁愛者,能行儒家之“仁”)、“身里出身的根腳”(我出身于高貴門第世代相傳的大姓家族)……。至此,鄭恒仍然不減“威風”。豈料紅娘演唱〔斗鵪鶉〕曲詞,一個“賣弄”的總括字眼,把鄭恒的“能仁”、“出身”等等自炫之意都刺了回去;一個“至如”(即使)的轉接詞語,也用得恰好,既表明對方并未“官上加官”,又進而指出即使官上加官也不成!——因為“不合親上做親!”古人早已知道,近親婚配將有損于家族的繁衍,所以不準在姑舅表親間通婚。隨即紅娘通過“又不曾……繡裀”一段曲詞以及〔紫花兒序〕前半闋曲詞的演唱,又從禮制、人情的另一個方面,給對方以有力的揭露和反擊。其大意是:(你)又不曾下定金、請媒人,(你)又不曾送彩禮、擺酒席、確定婚期;(你)剛從遠方到來,就(忙不迭、無禮節地)要成親。(倘若如此,豈不)白白玷污了咱小姐那華美的閨房?白白弄臟了咱小姐那錦繡的被褥?白白損害了(鶯鶯)她梳得象彩云一般的頭發和畫得象彎月一樣的眉毛;白白損壞了(鶯鶯)她多情溫柔的美好懷抱;白白糟蹋了(鶯鶯)她熱烈深沉并引人迷人的美好愛情!〔紫花兒序〕的后半闋,借用關于天地人之形成與區別的成說,給張生與鄭恒的人品,各下了果斷而明確的結論:張生為清高的賢人,鄭恒乃渾濁的野民。
鄭恒遭到痛擊和指責,既無可反擊,又不甘罷休,于是繼以他怎能一人退賊相反問,似乎有了一線生機;從而引出了紅娘〔天凈沙〕〔小桃紅〕曲詞的演唱,以及兩人間的對白,以此向鄭恒講清楚當日張生請兵解危的卓識和功績。這些曲白,雖無甚藝術特色,卻也不是廢筆。因為它既可向觀眾顯示鄭恒之無理,又可從一個新的場景再度展示紅娘之正直、熱忱和富于道義性,對全劇所演自由愛情戰勝封建禮制、自主婚姻取代門閥婚姻的主題,仍有強化氛圍的作用。
紅娘那本是持之有據而言之有理的解釋,鄭恒卻冥頑不靈,并一步步露出了他紈袴子弟的輕薄口吻,竟然出口傷人地辱罵紅娘“這個小妮子……”,這就觸發了俏紅娘〔金蕉葉〕〔調笑令〕等曲詞的演唱。所謂張生“講性理”云云,并非確指張生大講性命義理之類的程朱理學,而是以時俗稱道的“性理”來泛指張生講習真正的學問;所謂“齊論魯論”,指不同版本的《論語》。這里乃以《論語》概指正經的人生哲理。句意是:張生從正經的人生哲理出發,講究和演繹真正的學問。下句贊佩張生寫文章作詩詞有韓愈、柳宗元那樣的高深才能。這首〔金蕉葉〕,念起來一氣呵成,雖四句同韻,但卻高昂鏗鏘,頓挫有力;其體式為“連璧對”,又稱“四句對”,要寫好頗不容易,于此可見王實甫深厚的藝術功力。
隨著人物心情和戲劇情節的遞升衍進,小紅娘接著用當時流行的文字游戲——“拆白道字”(即把一個字拆開來分別說出各自的部位及組合關系,以隱射特定的喻意)來奚落和譏訕鄭恒。在此情此境中,以市俗諢語勾畫鄭恒這個外強中干、亦鄙亦蠢的家伙,一定逗得觀眾開懷大笑,并激起一陣陣熱烈的掌聲。明代徐復祚在《三家村老委談》中對此評議道:“且雅語、俗語、措大語、白撰語層見迭出……。”盡管他主觀上未必贊賞,但這段話客觀上證明王實甫在熟悉社會生活的基礎上,有著駕馭戲劇語言的高超技藝。
鄭恒本想從“未嘗聞其名”上否定張生的能量和影響,不料反而引出了紅娘對張生杰出才華的熱烈贊頌,還相形之下把鄭恒拖住作了個反陪襯。但無賴的鄭恒仍不服輸,又想從“相國之門”與“白衣餓夫”的對立反比上,為自己另找一條出路。于是,靈心慧眼、伶牙俐齒的好紅娘,連續通過[禿廝兒]及以下數曲聲情激越的演唱,把這場紅鄭舌戰進升到一個新的局面。
[禿廝兒]曲詞大意:他依靠的是良師益友,憑借的是自己務實奮進、立德治國的君子本色;你依靠父兄的權力,狗仗人勢地欺侮人民。他吃醃菜、咽咸鹽,苦度歲月而不嫌貧不貪占,他治理百姓、除舊去污、更新民風,天下將傳揚他的美名!
[圣藥王]曲詞大意:你這家伙胡亂議論,固執己見,不分皂白,一味偏心;你說是做官的子孫還該是做官的人。——你隨口胡說呵,不合做人的本分!你說窮人到老是窮人,呸!難道人們不都說將相高才常常出自貧寒的家門!
這些極富個性的人物語言和生動的描摹刻畫,把俏紅娘遠見卓識、氣概不凡、活潑爽利而富于勞動者正義感的光彩形象,又一次鮮靈靈地展現在舞臺上。由于這動人的形象,閃耀著民主主義思想的燦爛光輝,大長了平民百姓的志氣,大滅了封建貴族的威風,為廣大人民一吐正氣,大快人心,勢必又一次激起觀眾的開懷歡笑,并引發長時間的熱烈掌聲。從而,使輕松嬉謔的喜劇藝術,升華到引人遠矚、發人深思的審美境界。英國作家梅瑞狄斯留有一句廣為傳誦的名言:“真正喜劇的考驗則在于它能否引起有深意的笑。”用在這里評贊《西廂記》這出“真正喜劇”,實在是最恰當不過了。
[麻郎兒]曲詞,在為長老分辯的同時,進而指出了鄭恒這類官宦子弟因多行不義而必自斃的必然下場。這既是對鄭恒“身里出身”謬論的有力否定,又是對鄭恒隨后羞愧自盡場面的生動預示。其中“橫死”兩句的意思是:你這不得好死的家伙,一雙眼不識好人;你這招災惹禍的東西,一張口不知分寸!——從一個側面活畫出膏粱子弟們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激起強烈民憤的本質特征,豐富了喜劇藝術對社會生活的深廣概括性。至此,鄭恒于百無聊賴中,終于露出了蠻橫的本相,竟宣稱要強行上門爭婚。
〔幺篇〕曲詞,開首三句為曲律上難度很大的“短柱體”,即六字組成三分句,每兩字押一韻,是為元代曲論家稱賞的“六字中三用韻”的又一范例。它既能生動集中地反映事物的聲容神態,又具有節奏鮮明的音樂語感。全詞大意是:你惱羞成怒,你撒野耍賴,你發狠逞兇,哪里是溫柔體貼的好丈夫? (不知趣的癩皮狗)竟然要硬撞進門強結夫妻!——不識相的家伙喲,想在此逞強施威、脅迫成親,真是瞎了你眼窩!
終于,鄭恒圖窮而匕現,竟說出要搶劫鶯鶯“到下處脫了衣裳”,——徹底暴露了他的丑惡靈魂和無恥嘴臉。明代李日華《南西廂記》在這句之后,還故加了一句“過了一宿”,這雖符合鄭恒粗野卑劣的口吻,但卻太裸露,有損于全劇的蘊藉美。
紅娘〔絡絲娘〕曲詞的演唱,前闋以嚴正的語意批駁了鄭恒的荒唐;后句以訕誚的聲調勾畫了鄭恒的丑態——你這丑惡的嘴臉,難看的身材,該死的東西,作惡自滅,少不得有家難回!進一步給后面鄭恒的“觸樹身死”而預為張本。
眼見得鄭恒在伶牙俐齒的紅娘面前無可置喙,即將形成啞劇場景,換一個作家也許會直接轉入下面鄭恒面見老夫人的戲情;但高明的王實甫本著俏紅娘機靈風趣的個性特征和喜劇韻律的有機調節,隨即別出心裁地綴上一曲〔收尾〕詞的精彩表演。其大意是:你要真娶了的話,那可是——佳人有情意啊,郎君相貌美。我要不給你們喝彩啊,實在是,心里怎么忍得住?兩句曲詞,正語反用,熱語冷嘲,尖辣地譏笑鄭恒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真正的含意是:佳人鶯鶯對你鄭恒毫無情意,你鄭恒也確實長得太丑;要叫我不挖苦你啊,我實在忍耐不住!
不識羞、不知趣的鄭恒,還真地叫紅娘“你喝一聲我聽”。一句話逗出了鬧劇場面,令人忍俊不禁,笑聲盈盈。于是紅娘接著演唱了兩句千古絕妙的好曲詞:(大意是)你只好在情場勝手韓壽面前甘拜下風(或譯:你只好偷韓壽下面的一撮兒香灰),你只得拾取白面何郎左墻上的石灰搽搽自己的黑臉!這些化陳腐為新奇的調侃趣語,幽默冷峻,意態鮮明,不愧是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妙作,又一次引逗得觀眾噴飯鼓掌。在得勝者的歡朗笑聲中,人們又一次看到小紅娘為崔張愛情不僅往來周旋、排難解紛;而且沖鋒陷陣、獻智獻勇,乃至有披堅執銳、勇奪三軍的巾幗英雄之氣魄和功勛。
《董西廂》寫鄭恒一到蒲州就立即“往見夫人”,根本沒有王實甫上述所鋪展的紅鄭舌戰的這么多好戲;而且,鄭恒見到夫人后,很快就說起“(張)珙以才授翰林學士,衛吏部以女妻之”,也遠沒有《西廂記》這般細膩而曲折的敷演。在鄭恒要造謠誣陷張生而尚未實際進行時,王實甫著意安排他自鳴得意、頗為自負地下了場。這是有心理根據的。因為“俺姑娘(姑母)最聽是非(謊言)……”從而又給觀眾帶來了懸念。這是劇作家引而不發的一種技巧。
旋接,王實甫安排崔夫人上場,通過其獨白,透露了她心懷猶豫、舊念難除的情態,使危機加重,戲情又趨于緊張。鄭恒再度上場后,將所造之謠言,編排得有鼻有眼,遠比《董西廂》生動而傳神。果然,跟崔夫人視張生“不中抬舉”的成見一拍即合,終于形成了崔夫人悔婚背信的新矛盾,為最后鶯生完婚、皆大歡喜的大團圓結局,先從反面蓄積濃厚的氣氛,從而激蕩出更能感發人心的喜劇情韻。崔夫人這“不中抬舉”之論,還藏有一層潛臺詞:張生雖一舉及第、高中頭名狀元,但在唐代那門閥觀念很重的社會里,于崔、盧、李、鄭、王等世家大姓中,他不沾邊,因而人雖好,總還是“不中抬舉!”——這就進一步展示了崔夫人這個上層貴族婦女的深重偏見,展示了封建階級偏見的頑固性、荒謬性和危害性。《董西廂》中崔夫人的受騙過程卻被寫得過于簡略,其鄭恒形象遠不如《西廂記》這般具有浮雕感。《西廂記》中的鄭恒,既貪鄙狡詐,又粗俗蠻橫,但卻不是叫人一見就能看透的,其性格有個漸演、漸變、漸顯的發展過程,因而這個形象就顯得較為豐滿;由此也就再一次昭示觀眾:真摯美好的愛情與幸福自主的婚姻,是多么地來之不易;婚戀當事人多么需要勇敢地進行艱巨的斗爭啊。
《董西廂》在鄭恒詭謀、夫人悔婚時,沒有長老與杜將軍的任何活動;只有法聰時而“勸誘”張生“無以一婦人為念”;時而頓起狂興,要為張鶯成合而去殺害夫人與鄭恒,引得鶯鶯紅娘“隔窗間人笑……”。王實甫滌除了法聰這些無聊的枝枝蔓蔓,著意安排長老與杜確上場,既跟前面寺警解危的情節遙相應合而使戲情更縝密勻稱,又使這場新的矛盾沖突更富有世俗的人情味。長老的世故、老成,杜確的穩健、莊重,都描畫得比較鮮明、生動。矛盾雙方的氣勢愈濃釅,就愈能加重戲劇沖突的尖銳性、緊張性;同時,也為隨后張生“榮歸”時大喜大慶的大團圓結局,預伏了“扣子”,預作了鋪墊。因而王實甫這段要語不煩的人物穿插,使戲情豐滿而緊湊,頗有藝術的感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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