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詩歌札記·“詩中有畫”的典范之作
——說顧愷之的《神情詩》
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秋月揚明輝,冬嶺秀寒松。(一本“寒松”作“孤松”。)
此詩始著錄于唐代類書《北堂書鈔》(卷一五○)和《藝文類聚》(卷三),作者是晉人顧愷之,題為《神情詩》。但后世編《陶淵明集》,有人也把此詩收入,題作《四時歌》。我個人傾向它應屬于前者。因為顧愷之是大畫家,而這詩正如蘇軾評論王維的話,是一首典型的“詩中有畫”的精煉之作。
我們常用“詩情畫意”這一成語來形容文藝作品。照我的體會,具有“詩情”的不一定是詩,而是指一篇散文或一幅圖畫里含有豐富的詩的情趣。同樣,具有“畫意”的也不一定是畫,而是指在文字寫出來的作品里蘊涵著圖畫的意境。這四句是寫景的詩,而題曰“神情”,其用意很明顯,也很巧妙。意思是說它通過這四句景語體現了春夏秋冬每一季節所具有的特殊精神風貌。
春天可寫的自然景物很多,春風春雨,春花春日,都經常成為詩料。但作者偏偏寫了春水。蓋春天的風雨花日雖美,卻都帶有暫時性,而且風、雨還包含著消極因素,如“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或“雨橫風狂三月暮”之類,難免有點殺風景。唯獨春水,它象征著無限的蓬勃生機,顯得活潑而飽滿。試看春水布滿四澤,不獨景象恢宏恣肆,而且孕蓄著潛在的活力,有助于萬物的成長,并給人以新生、向上和曠遠開拓的啟示。可以說,只有春水,才足以展示春的“神情”。這一句與以下三句,都是同一機杼。詩句看似平淡,卻是經過作者精心挑選的。
“夏云”句有兩種解釋。一是說夏云多變幻,宛如離奇怪異的層巒疊嶂。又一說,由于夏天的氣候瞬息萬變,云影的飄忽來去,使山峰呈現出忽明忽暗的種種奇觀。總之,作者抓住了夏云多變的特征,突出了夏季的“神情”。
“秋月”句寫得最樸素,也最親切。秋月之美是古今人的共同感受,從無爭議。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修辭藝術。前二句的“滿”與“多”,只是“水”和“云”自然形成的現象,屬于客觀描寫。而這句的“揚”卻由作者給秋月注入了主觀的感情色彩,仿佛月亮有意識地播揚它的光輝,使蒼茫暮色頓然改觀。碧空澄澈,皓月揚輝,這一句可謂深得秋之神髓了。
“冬嶺”句雖與前三句平列,重點卻不相同。“春水”、“夏云”、“秋月”都是能體現各個季節精神風貌的主體,而“冬嶺”僅是背景,主體卻是“寒松”。冬季萬物凋謝,天地間肅殺凄涼。惟有嶺上勁松,巍然挺秀,在嚴寒冰雪中使人驀地感到了一股貞剛之氣。這才是宇宙的精魂,與“神情”的題意也更為切合了。
我以為,不僅寫現實的人生有所謂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就是摹寫自然景物也無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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