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guó)十大古典名劇·桃花扇·桃花扇一·上本·訪翠

癸未三月

【緱山月】 [生麗服上]金粉未消亡，聞得六朝香。滿天涯煙草斷人腸，怕催花信緊，風(fēng)風(fēng)雨雨，誤了春光。

小生侯方域，書劍飄零，歸家無日。對(duì)三月艷陽(yáng)之節(jié)，住六朝佳麗之場(chǎng)。雖是客況不堪，卻也春情難按。昨日會(huì)著楊龍友，盛夸李香君妙齡絕色，平康第一。現(xiàn)在蘇昆生教他吹歌，也來勸俺梳櫳。爭(zhēng)奈蕭索奚囊，難成好事。今日清明佳節(jié)，獨(dú)坐無聊，不免信步踏青，竟到舊院一訪，有何不可。[行介]

【錦纏道】望平康，鳳城東，千門綠楊，一路紫絲韁，引游郎，誰家乳燕雙雙。[丑扮柳敬亭上]黃鶯驚曉夢(mèng)，白發(fā)動(dòng)春愁。[喚介]侯相公何處閑游? [生回頭見介]原來是敬亭，來的好也。俺去城東踏青，正苦無伴哩。[丑]老漢無事，便好奉陪。[同行介] [丑指介]那是秦淮水了。[生] 隔春波，碧煙染窗。倚晴天，紅杏窺墻。[丑指介]這是長(zhǎng)橋，我們慢慢的走。[生]一帶板橋長(zhǎng)，閑指點(diǎn)茶寮酒舫。[丑]不覺來到舊院了。[生] 聽聲聲賣花忙，穿過了條條深巷。[丑指介]這一條巷里，都是有名姊妹家。[生]果然不同，你看黑漆雙門之上，插一枝帶露柳嬌黃。

[丑指介]這個(gè)高門兒，便是李貞麗家。[生]我問你，李香君住在哪個(gè)門里? [丑]香君就是貞麗的女兒。[生]妙妙!俺正要訪他，恰好到此。[丑]待我敲門。[敲介][內(nèi)問介]哪個(gè)? [丑]常來走動(dòng)的老柳，陪著貴客來拜。[內(nèi)]貞娘、香姐，都不在家。[丑]那里去了?[內(nèi)]在卞姨娘家做盒子會(huì)哩。[丑]正是，我竟忘了，今日是盛會(huì)。[生]為何今日做會(huì)?[丑拍腿介]老腿走乏了，且在這石磴上略歇一歇，從容告你。[同坐介][丑]相公不知，這院中名妓，結(jié)為手帕姊妹，就像香火兄弟一般，每遇時(shí)節(jié)，便做盛會(huì)。

【朱奴剔銀燈】結(jié)羅帕，煙花雁行。逢令節(jié)，齊門新妝。[生]是了，今日清明佳節(jié)，故此皆去赴會(huì)。但不知怎么叫做盒子會(huì)? [丑]赴會(huì)之日，各攜一副盒兒，都是鮮物異品，有海錯(cuò)、江瑤、玉液漿。[生]那會(huì)期做些甚么? [丑]大家比較技藝，撥琴阮，笙簫嘹亮。[生]這樣有趣，也許子弟入會(huì)么? [丑搖手介]不許不許，最怕的是子弟混鬧。深深鎖住樓門，只許樓下賞鑒。[生] 賞鑒中意的如何會(huì)面?[丑]若中了意，使把物事拋上樓頭。他樓上也便拋下果子來。相當(dāng)，竟飛來捧觴，密約在芙蓉錦帳。

[生]既然如此，小生也好走走了。[丑]走走何妨。[生] 只不知卞家住在那廂? [丑]住在暖翠樓，離此不遠(yuǎn)，即便同行。[行介][生]掃墓家家柳，[丑]吹餳處處簫。[生]鶯花三里巷，[丑]煙水兩條橋。[指介]此間便是，相公請(qǐng)進(jìn)。[同入介] [末扮楊文驄、凈扮蘇昆生迎上] [末] 閑陪簇簇鶯花隊(duì)，[凈] 同望迢迢粉黛圍。[見介] [末]侯世兄怎肯到此，難得難得。[生]聞楊兄今日去看阮胡子，不想這里遇著。[凈]特為侯相公喜事而來。[丑]請(qǐng)坐。[俱坐] [生望介]好個(gè)暖翠樓!

【雁過聲】端詳，窗明院敞，早來到溫柔睡鄉(xiāng)。[問介]李香君為何不見? [末]現(xiàn)在樓頭。[凈指介]你聽，樓頭奏技了。[內(nèi)吹笙、笛介] [生聽介]鸞笙鳳管云中響，[內(nèi)彈琵琶箏介] [生聽介]弦悠揚(yáng)。[內(nèi)打云鑼介] [生聽介]玉玎珰，一聲聲亂我柔腸。[內(nèi)吹簫介][生聽介] 翱翔雙鳳凰。[大叫介]這幾聲簫，吹的我消魂，小生不禁要打采了。[取扇墜拋上樓介]海南異品風(fēng)飄蕩，要打著美人心上癢。

[內(nèi)將白汗巾包櫻桃拋下介] [丑]有趣有趣，擲下果子來子。[凈解汗巾、傾櫻桃盤內(nèi)介]好奇怪，如今竟有櫻桃了。[生]不知是哪個(gè)擲來的?若是香君，豈不可喜! [末取汗巾看介]看這一條冰綃汗巾，有九分是他了。[小旦扮李貞麗捧茶壺、領(lǐng)香君捧花瓶上][小旦]香草偏隨蝴蝶扇，美人又下鳳凰臺(tái)。[凈驚指介]都看天人下界了。[丑合掌介] 阿彌陀佛! [眾起介] [末拉生介]世兄認(rèn)認(rèn)，這是貞麗，這是香君。[生見小旦介]小生河南侯朝宗，一向渴慕，今才遂愿。[見旦介] 果然妙齡絕色，龍老賞鑒，真是法眼! [坐介] [小旦]虎邱新茶，泡來奉敬。[斟茶] [眾飲介] [旦]綠楊紅杏，點(diǎn)綴新節(jié)。[眾贊介] 有趣有趣，煮茗看花，可稱雅集矣。[末]如此雅集，不可無酒。[小旦]酒已備下，玉京主會(huì)，不得下樓奉陪，賤妾代東罷。[喚介] 保兒燙酒來，[雜提酒上] [小旦]何不行個(gè)令兒，大家歡飲。[丑]敬候主人發(fā)揮。[小旦] 怎敢僭越。[凈]這是院中舊例。[小旦取骰盆介]得罪了。[喚介]香君把盞，待我擲色奉敬，[眾]遵令。[小旦宣令介]酒要依次流飲，每一杯干，各獻(xiàn)所長(zhǎng)，便是酒底。么為櫻桃，二為茶，三為柳，四為杏花，五為香扇墜，六為冰綃汗巾。[喚介]香君敬侯相公酒。[旦斟生飲介] [小旦擲色介]是香扇墜。[讓介]侯相公速干此杯，請(qǐng)說酒底。[生告干介]小生做首詩(shī)罷。[吟介]南國(guó)佳人佩，休教袖里藏。隨郎團(tuán)扇影，搖動(dòng)一身香。[末]好詩(shī)，好詩(shī)! [丑]好個(gè)香扇墜! 只怕?lián)u擺壞了。[小旦]該奉楊老爺酒了。[旦斟、末飲介] [小旦擲介]是冰綃汗巾。[末]我也做詩(shī)了，[小旦]不許雷同。[末]也罷，下官做個(gè)破承題罷。[念介] 睹拭汗之物，而春色撩人矣。夫汗之沾巾，必由于春之生面也。伊何人之面，而以冰綃拭之，紅素相著之際，不亦深可愛也耶?[生]絕妙佳章。[丑]這樣好文彩，還該中兩榜才是。[旦斟丑酒介]柳師父請(qǐng)酒。[小旦擲色介]是茶。[丑飲酒介]我道恁薄! [小旦笑介]非也，你的酒底是茶。[丑]待我說個(gè)張三郎吃茶罷。[小旦]說書太長(zhǎng)，說個(gè)笑話更好。[丑]就說笑話。[說介]蘇東坡同黃山谷訪佛印禪師，東坡送了一把定瓷壺，山谷送了一斤陽(yáng)羨茶。三人松下品茶，佛印說：“黃秀才茶癖，天下聞名，但不知蘇胡子的茶量何如，今日何不斗一斗，分個(gè)誰大誰小。”東坡說： “如何斗來?”佛印說： “你問一機(jī)鋒，叫黃秀才答。他若答不來，吃你一棒。我便記一筆，胡子打了秀才了。你若答不來，也吃黃秀才一捧。我便記一筆，秀才打了胡子了。末后總算，打一下吃一碗。”東坡說： “就依你說。” 東坡先問： “沒鼻針如何穿線?山谷答： “把針尖磨去。”佛印說： “答的好!” 山谷問： “沒把葫蘆怎生拿?”東坡答： “拋在水中。”佛印說：“答的也不錯(cuò)!”東坡又問： “虱在褲中，有見無見?” 山谷未及答，東坡持棒就打。山谷正拿壺斟茶，失手落地，打個(gè)粉碎。東坡大叫道： “和尚記著， 胡子打了秀才了。”佛印笑道： “你聽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聲，胡子沒打著秀才，秀才倒打了壺子了。”[眾笑了] [丑]眾位休笑，秀才利害多著哩! [彈壺介]這樣硬壺子都打壞，何況軟壺子![生]敬老妙人，隨口詼諧，都是機(jī)鋒。[小旦]香君，敬你師父。[旦斟、凈飲介] [小旦擲介]是杏花。[凈唱介] 晚妝樓上杏花殘，猶自怯衣單。[旦向小旦介]孩兒敬媽媽酒了。[小旦飲干、擲介]是櫻桃。[凈]讓我代唱罷。[唱介]櫻桃紅綻，玉粳白露，半響恰方言。[丑] 昆生該罰了。唱的唇上櫻桃，不是盤中櫻桃。[凈]領(lǐng)罰。[自斟、飲介] [小旦]香君該自斟自飲了。[小生]待小生奉敬。[生斟、旦飲介] [小旦擲介] 不消猜，是柳了。香君唱來。[旦羞介] [小旦]孩兒靦腆，請(qǐng)個(gè)代筆相公罷。[擲介]三點(diǎn)，是柳師父。[凈]好好! 今日是他當(dāng)值之日。[丑]我老漢姓柳，飄零半世，最怕的是“柳”字。今日清明佳節(jié)，偏把個(gè)柳圈兒套住我老狗頭。[眾大笑介] [凈]算了你的笑話罷。[生]酒已有了，大家別過。[丑]才子佳人，難得聚會(huì)。[拉生、旦介]你們一對(duì)兒，吃個(gè)交心酒何如? [旦羞、遮袖下] [凈]香君面嫩，當(dāng)面不好講得。前日所訂梳櫳之事，相公意下允否? [生笑介] 秀才中狀元，有甚么不肯處。[小旦] 既蒙不棄，擇定吉期，賤妾就要奉攀了。[末]這三月十五日，花月良辰，便好成親。[生] 只是一件，客囊羞澀，恐難備體。[末]這不須愁，妝奩酒席，待小弟備來。[生]怎好相累?[末] 當(dāng)?shù)眯ЯΑ生]多謝了!

【小桃紅】誤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云想，匆匆忘卻仙模樣。春宵花月休成謊，良緣到手難推讓，準(zhǔn)備著身赴高唐。

[作辭介] [小旦]也不再留了，擇定十五日，請(qǐng)下清客，邀下姊妹，奏樂迎親罷。[小旦下] [丑向凈介] 阿呀! 忘了，咱兩個(gè)不得奉陪了。[末]為何? [凈]黃將軍船泊水西門，也是十五日祭旗，約下我們吃酒的。[生]這等怎處? [末]還有丁繼之、沈公憲、張燕筑，都是大清客，借重他們陪陪罷。

[凈]暖翠樓前粉黛香，[末]六朝風(fēng)致說平康。

[丑]踏青歸去春猶淺，[生] 明日重來花滿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