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劇曲鑒賞辭典·明代劇曲·明代雜劇·卓人月《唐伯虎千金花舫緣》原文與翻譯、賞析

【油葫蘆】鎮(zhèn)日價涼簟沉沉睡思迷，閉紗窗，鼠晝窺。恰才個夢中相見了好多時，一回羞臉藏無計，一回笑靨偏多媚。正盤桓忘別去，猛跳醒又分離。問誰行生喚奴奴起?呸!原來是女墻下一莎雞。

【天下樂】 囑咐您墻下哥哥莫亂啼，啼時什意兒?早難道恁微蟲一般有所思?我思量已是癡，您愁煩為什的?恨只恨兩愁人偏做一處棲。

【那吒令】有一日見春舟詠詩，羨飄飄繡衣;有一日遇花園俊姿，掛累累賤綈。俺瞳神不移，他行藏太奇。虛浮浮沒處居，杳茫茫瞞名氏，葫蘆提怎放愁眉?

【鵲踏枝】雖則是在階墀，還則似隔天涯，眼色空調，心事難期。他風致似垂楊拂水，俺情懷似柳絮風吹。

(女入見科)姐姐，你兀自想那人哩。且問你那人有什么好處，只管想他?(旦) 罷了!俺意兒怎瞞得你?若問那生呵：

【寄生草】他須是風流客，錦繡姿。灌園陳仲驕齊士，當壚司馬驚天子，傭舂梁子居吳地。他待學當時三個丈夫賢，我也做得過他們三個閨中事。

(女) 他人才雖好，也則一貧如洗，怕沒有強似他的?(旦)

【六幺序】笑世上婚新貴，嫁富兒。據(jù)著他一段豐姿，滿腹才思，煞強似偌大家私!再休說揀名門一例相隨，還只怕今生薄福無滋味，枉思量才色相宜。若能勾蔦蘿松柏相緣綴，有心待翻書煮茗，舉案齊眉。

《花舫緣》本事，即廣為流傳的唐伯虎點秋香故事。故事最早見于《涇林雜記》，后經(jīng)馮夢龍話本小說《唐解元一笑因緣》敷衍，遂流傳開來。作者據(jù)明代另一雜劇作家孟稱舜《花前一笑》的主要內容，并吸收了葉憲祖《碧蓮繡符》的一些情節(jié)，改編而成此劇。劇寫應天府解元唐伯虎因名高遭謗、廢黜在家，與好友文徵明、祝允明春日游湖于金閶，于對面花舫偶見一青衣女子，姿容秀爽，眉目含情，對他嫣然一笑而轉去。唐伯虎愛不能舍，尾隨至南京，得知女郎乃名宦沈公佐家侍女申氏，小字傭來，出身官宦，因家道中落而賣身為婢，但廣覽書史，頗通文墨。伯虎欲得之而無計可施，遂易名唐畏，賣身沈府為傭，陪伴沈家兩公子讀書。一日唐畏于花園與傭來不期而遇，被公子沖散，傭來認出是金閶吟詩書生，未能敘情而傷感不已。后來，唐畏逐漸贏得公子信任，并通過替公子捉刀應付沈父考試，而得到在沈府挑選丫鬟為妻的許諾。唐畏看遍闔府，選中傭來，并通過公子說服沈夫人，趁老爺下鄉(xiāng)之際，撮合他與傭來成了親。洞房花燭夜，傭來得知丈夫正是江南才子唐伯虎，驚喜慶幸，夫妻篤愛彌深。沈公佐回府見到唐解元留下的書信和作為聘禮的十余幅字畫，慌忙打疊妝奩，送新婦來吳中請罪，一對有情人終于沖破門庭和身份的禁囿，聚首舟中。此所選的六只曲子，表現(xiàn)的就是傭來在花舫邂逅、花園偶遇之后，期盼與才子結成連理的心曲。

其實已有了花舫邂逅、驚鴻一瞥的一笑情緣，其實已有了花園相逢、脈脈無語的眷眷情根，情竇初開的少女，早已埋下了愛的期許和渴望，但身份的特殊、地位的可憐，都無法使她和心上人有哪怕一點點接觸，更不用說表白心跡了。心上人賣身為奴的舉動，更給她增添了意外的疑慮和愁苦。昨夜的一場夢讓她與心上人歡會，書生的風流多情，讓她婉媚嬌羞、留連忘返，不想?yún)s被女墻下的莎雞喚醒，她禁不住發(fā)出了無端的抱怨與叱罵。莎雞即紡織娘，是夏天常見的一種鳴蟲。《詩經(jīng)·豳風·七月》說“六月莎雞振翅”，據(jù)說莎雞鳴叫時正是夏蠶絡絲之時，而在古代典籍中，絲娟之絲常被用作思念之思的隱語。作者通過莎雞的鳴叫，巧妙地使人聯(lián)想到少女那剪不斷、理還亂的相思，細膩而生動地捕捉到傭來癡情中所飽含的痛苦和喜悅。

緊接著，她回憶起兩次與才子相遇的情景：一次是他繡衣飄飄，暢游于浩蕩春風里，吟詩于一葉輕舟上;一次是他賤綈粗服、逡巡張望于花園里，失魂落魄于花枝下。她為才子的兩般模樣、兩副行藏感到蹊蹺不解，一籌莫展;她不明白才子易名更行，入府為奴，究竟所為何來。她感到雖與才子同處花園，卻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他的豐姿似垂楊拂水，風流瀟灑，早已攪動自己的情懷，就像風吹柳絮，亂作一團了。

小梅香的打趣、引逗，讓傭來脫口道出了心事，她欣賞他的倜儻風調、俊爽才情，并一連舉出她所景仰的三位古人，表白自己對愛的抉擇。“灌園陳仲”，即戰(zhàn)國時的陳仲子，他以他的哥哥食祿萬鐘為不義而遷往楚國，楚王要拜他為宰相，他就與妻子連夜逃走，隱姓埋名為人灌園。“當壚司馬”，指的是西漢司馬相如，他與文君雙雙私奔到臨邛賣酒，文君當壚，相如滌器，雖操勞貧窮而快樂幸福，終因《子虛賦》受漢武帝賞識而得到高官。“傭舂梁子”說的是東漢梁鴻于京師做《五噫歌》而被漢章帝搜拿，遂與愛妻孟光避禍去吳，為人做傭工舂米為生的故事。這三位古人都是不慕權勢富貴，甘愿身處下層的高尚之士。但傭來拈出這三個古人，卻另有一番用意，意在表明自己不圖名利、不慕榮華，甘與丈夫攜手并肩一同闖蕩生活的風雨。古人尚且這樣，她更不在乎唐畏的“一貧如洗”，她看中的是唐畏的“一段風姿、滿腹才思”，她更賞識他屈就為奴、不重名分的一腔激情。申傭來就是這樣一個見識超塵的女子，《詩經(jīng)·小雅·頍弁》有“蔦與女蘿，施于松柏”句，蔦與女蘿，或為小灌木，或為地衣類植物，都纏繞于他木之上，故傭來自比依附在松柏上的蔦與女蘿，唯愿愛得天長地久、愛得堅定執(zhí)著。她鄙棄世間婚姻都以新貴、富兒為籌碼的惡俗，認為果有滿腹才思，煞強如偌大家私。“翻書煮茗、舉案齊眉”，清貧相守，初心不移，該是多么幸福!

唐寅與申傭來的一笑姻緣，明代后期曾廣為流傳。《花舫緣》 雖據(jù)《花前一笑》改編，但卻后來居上，它不僅肯定了唐寅這位風流才子敢于打破貴賤界限，追求知己之愛的癡情之舉，更表露了傭來這位身卑志高的女子不問貧賤、只求才情的愛情態(tài)度。尤其是【六幺序】曲詞，不但展示了傭來因愛的渴望而忐忑不安的心理，更歌頌了她沖破禮教束縛、敢于自主婚姻、與才子攜手人生的無畏勇氣和叛逆?zhèn)€性。在封建社會，一個青年女子為追求平等愛情、理想婚姻而付出的努力和斗爭，與一個青年男子把愛情變成現(xiàn)實婚姻的所作所為，是不可以等量齊觀的。換句話說，“文君自媒是千古第一嫁法，伯虎自鬻是千古第一娶法” (徐翙眉批)，這一嫁一娶都被千古傳唱，其內在意味卻大不一樣。賣身貴府、無人生自由的申傭來要跨越外來阻力和心理障礙，比放浪不羈、才情橫溢的唐寅難得多。沒有非凡的眼光、堅定的意志、主動的意識、勇往直前的叛逆精神，是沖不出來自社會、家庭的重重裹挾，更難以克服女性自身的弱點和惰性的。從這一點來看，更應為申傭來奇異、超拔、明決的個性喝彩。全劇曲詞洗練嫻熟、“新聲簇耳”，體物寫心、細膩秀潤，韻語涉險、葉調嚴整。可見作者胸中 “騷情賦骨”，筆尖籠云抹雨，充分展示了才子手筆、韻士風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