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從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劉禹錫(772—842),字夢得,彭城(今江蘇徐州)人。貞元進士,官監察御史。他曾參加王叔文領導的“永貞革新”,失敗后被貶為朗州司馬,后來又任連州、夔州、和州等州刺史,官至檢校禮部尚書兼太子賓客。劉禹錫是一個進步的政治思想家兼文學家,他主張“人能勝乎天”,反對藩鎮割據,蔑視權貴,關心民間疾苦,為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毫不妥協。他的詩大多具有濃厚的政治色彩。劉禹錫擅長絕句和律詩。他特別重視學習民歌,并有卓著成就。
唐穆宗長慶四年(824年)夏秋之際,劉禹錫離夔州,順江流而下,去和州赴刺史任。和州在今安徽東部,治所在今和縣。劉禹錫的行程所經正是西晉水師征伐東吳孫皓的進軍路線。船至湖北大冶縣東的西塞山,看到長江中流的這個險要處,他不禁想起了王濬樓船直破金陵的往事,看歷史的興廢,想自身的遭遇,多少事情使詩人感傷不已。從詩人的沉重的情懷里,可以感受到世道急劇變衰的征兆。這首詩寫得流暢通達,毫無拘滯,形象很能引人發生多種聯想。
這首詩內容分為前后兩大部份。前四句主要是感懷歷史,寫西晉滅吳,統一中國的往事;后四句主要是懷古思今,發國勢衰微、身世飄零之嘆。
晉武帝司馬炎為統一中國的分裂局面,公元二七九年下令伐吳,令益州刺史王濬營造樓船,并領為龍驤將軍,于二八○年正月從益州出發,沿江東下,向東吳首府金陵逼近。 “王濬樓船下益州”,寫的就是這段歷史。王濬的水師東進,樓船之盛,自古未有,軍鋒之銳,勢不可當。這么復雜的事情,到了劉禹錫筆下,被集中概括為一句詩,可謂言簡意賅。特別是詩中的一個“下”字,把大軍水路東下,東吳無法阻擋的情勢,寫得極為傳神。由于“下”勢如此之猛,東吳之勢便形成對比。但此句中的東吳尚未與西晉正式交鋒,勢力雖相形見絀,卻又不能寫成敗國。詩人抓住了這種特點,實以虛出,寫了金陵王氣的消退,形成“金陵王氣黯然收”一個承句,把東吳的國勢破敗,寫到了極深處,顯示了詩歌創造意境形象的獨具特長。詩句中又以“收”照應“下”字,造成因果聯系,表明傾向所在,顯示了“勢”以勝“運”的歷史必然。
詩的第二聯,把上句的“收”的虛出,推進到歷史的變化實際之中,寫出了東吳的兵敗與國破,這就從實處表現了第一句詩的“下”的全部結果: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這里把一場大戰、一朝國滅,概括在兩句描寫當中,形象具體,蘊意豐富,一“沉”一“出”,又達到了煉字凝意的極處。在這兩句詩里還蘊寓有作者這樣的意思:東吳為阻擋晉軍水師東下,在長江險要處以鐵鎖、鐵鏈橫江,但是最終卻沒有改變氣終國滅的局面,乃致石頭城上舉出降幡,到底原因何在?詩人自己是有答案的,只是他沒有明寫,但他卻從否定方面表明,立國的根基主要不在于城高地險,將廣兵多,不信試看東吳之亡破!實際上,東吳孫皓執國期間,惡政迭出,民不堪命,這是它滅亡的主要原因。中晚唐時期,許多有眼光的政治家與詩人,對比是認識得很深刻的。杜牧在《阿房宮賦》中,對秦亡與六國之亡,總結其原因說: “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李商隱在《詠史》詩中寫了包括東吳在內的金陵六朝往事,他揭示出,建都在這里的六代王朝,都曾想得虎踞龍盤的地勢,憑險以守國,而下場卻都是一片降旗掛在石頭城上: “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三百年間同曉夢,鐘山何處有龍盤?”杜牧和李商隱的思想與劉禹錫是一致的,都看到了封建王朝滅亡的內在原因是多行弊政。 “興廢人事,山川空地形。”正因為這樣,這三位作家才先天下之憂而憂,出于對當朝的弊政現實敏感,抒發了無限的歷史興亡感慨,成為唐詩中突出的詠史三大家。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這兩句詩把頭四句主要是寫史的內容,引向了現實,道出了“懷古”的真正用意。六朝的滅亡的原因大致相似,可以說是“古方今病轍相循”,但是前朝的滅亡教訓,并沒有引起后一來的執國者的經常注意,以致象“一片降幡出石頭”這樣的歷史屢屢重演。詩人在此的幾傷往事,就是指此歷史而言。幾傷往事,是歷史過程中后人對前朝幾代興亡的感嘆,其中也包括詩人自己時代的人,更有詩人自己在內。 “幾回”的分量是很重的,極言教訓之慘重,覆轍之相似。這里也有“永貞革新”中改革弊政不成的悲憤。在劉禹錫看來,唐王朝如此昏暗,怎能不成為“人世幾回傷往事”之后的又一回令人傷嗟的“往事”?劉禹錫以失敗的改革家的特有的清醒和深沉的悲哀,悵恨當時的執政者不知“傷往事”,即使傷之也不知鑒之。這時詩人感到了秋寒,也感到了水寒,再體會橫臥在長江岸上的西塞山,看那大江流水,東去不回,在失望中真感到是山、水、心聯成了一片。詩人用心理感受上的寒冷,向人們暗喻,江山依舊,人事已非,但人世的歷史卻并沒有因為人們幾傷往事而變得進步起來。司空圖講究“韻外之致”,“味外之旨”,“超以象外,得其環中”,劉禹錫的“枕寒流”之句,可以標為上乘。
“從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詩人把國家的表面統一與歷史分裂割據的遺跡聯系起來,表現了非常深沉而又復雜的思想感情。唐王朝從創立統一的國家之后,經歷了幾代的發展,特別是安史之亂以后,國勢危敗,弊端百出,到了劉禹錫時代,宦官專權,藩鎮割據,如此等等,使國家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八○五年發生的“永貞革新”,意在鏟除這些弊政,但卻遭到了失敗。劉禹錫自己此日還在貶謫的生活中流徙,而現時的朝中皇帝穆宗李恒,還照樣實行弊政,元和年間一度被削平的藩鎮,又起風波,新的禍亂征兆已經明顯可見。如此的天下一統,足以讓人憂慮。那故壘上蕭瑟的秋風,搖蕩的蘆荻,好象感知了詩人的內心,發出了悵惘的共鳴。
《西塞山懷古》由于蘊意深沉,向來解法不一,我們只能從它的意境特點上加以理解,把握詩人的感世傷時的基本傾向所在。
上一篇:第一頁
下一篇:劉長卿《江州重別薛六柳八二員外》詩意|閱讀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