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陶淵明
仲蔚愛窮居,繞宅生蒿蓬。
翳然絕交游,賦詩頗能工。
舉世無知音,止有一劉龔。
此士胡獨然,實由罕所同。
介然安其業,所樂非窮通。
人事固以拙,聊得長相從。
這首詩是《詠貧士》組詩的第六首,詩人以貧士自比,通過吟詠貧士高人,表達了自己心志所向,寄寓了人雖有窮通之變,但不可窮則喪志,通便忘形,而應當窮通不改高潔之志;性雖有拙巧之分,但不能拙而自卑、巧而善媚,而應當拙巧不移耿介之性的深刻哲理。
為明此理,詩人用古詩一半篇幅的“仲蔚”六句來寫古人張仲蔚(后漢高士,善屬文,好詩賦,隱居不仕)不樂交游,罕知音,居地蒿蓬繞宅而不移其性,安貧守拙,淡泊恬靜,不慕榮華富貴,以作詩賦自娛,以得一知己(劉龔,字孟公,東漢長安人——見《后漢書·蘇竟傳》)為滿足的高潔情懷,從而為后六句的議論明志提供了有力的事實根據,也為議論更自然、哲理更警人,作了有力的鋪墊。
張仲蔚這樣的貧士為何能不為外物所動,安貧樂道,卓爾不群呢?“此士胡獨然”一問,使“前半六句俱動”(清·溫汝能纂集《陶詩匯評》卷四)而意脈貫通、隱意顯豁,借助這一問,上面的詠貧與下面的言志述理也巧妙地聯結起來,從而使詩旨向更深處推進。“實由罕所同”,是對上述問題所作的答案:實在是因為他的思想境界、情懷品質迥異于俗人之故。“實”,見詩人之態度,更強調了欲至“獨然”之境,唯有其志“罕”于流俗。“所同”即指世之所趨。世欲之人為功名利祿傾軋爭斗,而貧士獨與俗人異趣,貧士的志趣操守愈與世俗之人相異,就愈顯其“獨然”與眾不同,這是相反相成的。此二句一問一答,極精警深刻。
“介然安其業,所樂非窮通”二句“乃一篇之警策”,為全詩神光所聚之處。它不僅是對“罕”字進一步的補充說明,更是詩人知其然后對其所以然的深入一層的哲理思考:貧士高人所以能懷耿耿之志,安貧守拙,以吟詩作賦抒懷寄意而不隨流俗,就是因為他們所樂所悲的已不是一己的偃蹇失意或春風得意,他們已經達到了心淡如水,超然物外的至境。此二句,前含肯定意,后用否定詞;前為果,后為因,不僅述理,且示法,這就是:如果能或只要能“所樂非窮通”,就能“介然安其業”。“《莊子》云:‘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陶公得道之士,故自言所樂不在此。”(清·溫汝能纂集《陶詩匯評》卷四)詩以言志,由前人評論可見此二句似寫張仲蔚的風骨,實際是寫詩人自己的人格,它表現的是詩人自己對窮通與悲喜、人格與人生的理解、體味和領悟。
“人事固以拙,聊得長相從”,此二句以退為進,表面上似乎是說:因為不善交際,拙于應付,只得隨張仲蔚之后而歸田園、保耿介之志,實則這是詩人的自矜自夸,它更強烈地表露了詩人對古代貧士的景仰以及安貧守拙的情懷。“拙”于“人事”,實際上寫的是詩人不愿周旋于污濁的官場,為謀一飽而喪志折腰的錚錚傲骨,“聊得”實即是“樂得”,否則,勉強又怎能“長相隨”?此二句是對上二句哲理意蘊的再一次深化,它表明:如果性本不隨俗,那就不要遏阻天性,混跡仕途,還是擇其善者而從,陶然于大自然之中,委運任化,從而達到窮通盛衰不累于心,悲喜之情率由心出,高蹈塵上,浩氣長存的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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