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劇曲鑒賞辭典·清代劇曲·清代傳奇·黃燮清《茂陵弦·妒夢》原文與翻譯、賞析
(旦上)
【青玉案】茫茫情緒無交代,填不滿憂愁海。一院秋聲風樹外,斷蛩吟瘦,棲鳥啼壞,聽得人無奈。
【梁州新郎】 涼生羅襪,香松裙帶,總是秋風無賴。所思不見,黃昏立斷蒼苔。為問天公何意,擔著離愁,各處尋人派。眉梢才放下,上心來,繚繞蠶絲解不開。(欠伸介) 我神疲倦,心傷壞,問秋魂可有車兒載?只索向夢中待。
(伏幾睡介,內一更,凈卓王孫上) (旦泣跪介) 阿呀,爹爹,念女兒呵!
【魚燈兒】不能彀桑榆慰,笑語追陪;不能彀椿萱侍,杖履安排;不能彀蘼蕪采,青山去來。我的爹爹呀,尚兀是當親生看待,把孩兒放在心懷。
(凈曳旦起介) 女兒不要傷悲,你官人在書房中,等你彈琴哩,我去也。(下) (旦) 噢,原來長卿已回來了。我好喜也。(行介)
【前腔】 只道是小桃花凄守天臺,只道是冷秋云不出陽臺,只道是紫燕分開兩股釵。怎曉得那人已在,還恐怕乍相逢悲喜交來。
(內二更介) (旦) 這里已是書房了。(作窺介) (內生小旦作笑聲介)(旦) 呀,明明看見長卿擁著個少年女子,在那邊飲酒,好生奇怪也。
【錦漁燈】那一個軟勾搭,臉溫存,緊靠著袍襟衣帶。這一個醉惺忪,眼迷離,緊湊著粉頸香腮。難道他別有春風豆蔻胎?連一點假羞兒不害?這可也費疑猜。
(生攜小旦手同上) 小娘子,我們看月去來。(開門見旦介) 你是何人?在這里叨叨絮絮! (旦) 哎喲,長卿,你難道不認得我了么?念我與你呵,
【錦上花】相思樹一處栽,雙飛雁一字排。為甚的,今朝另醉合歡杯?一會兒言語淡,情意乖,拋故劍,買新釵。須知道糟糠妻不下堂,來問你可應該?
(生) 我已聘了這茂陵女子為妾,與你有甚瓜葛?這些話說與誰聽?(旦尋思介) 你看他一些兒不理,莫非不是長卿么?是呀,長卿宦游在外,尚未回家,敢是在此做夢? (生執小旦手纏綿介) 小娘子,和你睡覺去,他做他的夢,我們去做我們的夢罷。(旦牽衣哭介) 這些話教我全然不懂,到底是怎么來呀?
【錦中拍】可恨你鐵石腸沒些兒挽回,假裝個癡呆。只看著新婦面,當做了春風圖畫。全不顧舊人眉,瘦損了秋山煙黛。問郎心恁壞,奴身甚歪,便容你妻停娶再,也未可把前情掃開。難道是燕去鴻來,桃僵李代,為甚么強支吾全不睬?
(內金鼓喧介) (雜扮亂兵上,沖生小旦下) (旦) 嚇殺我也,呀,你看長卿和那女子竟自去了。
【錦后拍】他擁著俊羅敷強和諧,那曉得使君自有舊荊釵。這纏綿媚態,這纏綿媚態,果然是后婦兒更比從前恩愛,我年年空上望夫臺。可恨那女子,你將來到了色衰愛弛的地位呵,只怕他情意改,也要當文君看待。到那時,把葫蘆依樣畫將來。
(內三更,旦仍伏幾作哭醒介) 噯喲,相如,你好狠! (呆介) 原來是一場大夢,作弄得人好苦惱也!
【北罵玉郎帶上小樓】我一縷驚魂那處回?這就里無人曉,自去猜。只見那,花陰和月上莓苔,促寒娘啼冷空階。咳,夢神阿夢神,你既要我做夢,也該送一好夢來。何苦教人受這些驚惶呀! 淚珠兒暗揩,淚珠兒暗揩,被這小瞢騰攪亂情懷。我想長卿去后,久無消息,莫非真有兩意,故得此兆么?問溫郎鏡臺,問溫郎鏡臺,可真個明珠另買?可真個蛾眉新載?若非是把桃根江上移栽,把桃根江上移栽,卻怎的鴛鴦魂魄,做蝴蝶飛來?長卿呵,你若做狠秋胡,重兜搭別處金釵;何苦教病秋娘,強留下這無聊粉黛?
(貼上) 小姐,夜深了,怎不安寢?(旦) 我在這里做夢。
【尾聲】 只覺得可真可假難明白,細尋思總多掛礙。我和你歸向空房去,從頭將夢解。(同下)
當司馬相如擬想著陳皇后的心思,代陳皇后向漢武帝傾訴幽怨的時候,卓文君卻因相如音信漸稀而悶悶不樂。一日她夢見了相如,卻發現他移情別戀,傷感不已。《妒夢》 一出寫的就是卓文君入夢的情形。
【青玉案】、【梁州新郎】 兩曲卓文君敘說獨居幽閨的苦悶情緒,舞臺上的卓文君無情無緒,孤獨地徘徊。放眼望去,滿目深秋凄清蒼涼的景色,觸動了她郁積內心深處的愁懷。秋風落葉,寒蟬凄切,棲烏悲啼,這滿耳秋聲,讓人無奈,又倍增傷感。已是黃昏,她獨自立在滿是秋露的蒼苔,任秋風撩起衣裙,涼意襲上羅襪。她極目遠眺,卻不見愛人蹤影,極力排遣,離愁卻無計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像纏繞的蠶絲,解不開,掙不脫。這樣的離愁怨苦,太動人心神,傷人情懷,怕只怕幽魂離索,無人收埋,所以卓文君想,干脆躲入夢中,讓沉睡忘懷一切煩惱吧! 這兩曲點出入夢緣由,很自然地過渡到以下的夢中情節。
【魚燈兒】 以下六支唱曲寫卓文君入夢情形。文君伏幾而眠,幻夢中看見父親卓王孫進來。這是文君私奔以后第一次 “見” 父親,面對父親的關切與思念,文君羞愧不已,她想,自己為一己之情離家私奔,不能歡聲笑語追陪,不能左右服侍安排,告慰父母晚年。可眼下被夫君遺忘,卻只有父母牽掛于心。悔恨與怨恨一齊涌上心頭。這支曲子把文君由于相如冷落而產生的失落之感,通過和父親的夢中相見,委婉曲折地抒發了出來。父親當然理解女兒的心思,他勸文君不要傷悲,并告訴文君相如早就回來了,卓文君一下子變得欣喜萬分,第二支 【魚燈兒】 曲子抒發了她喜出望外的心情。她唱道,原以為自己像劉晨、阮肇撇下的仙女凄守天臺山中,巫山神女到不了陽臺與愛人相會,與心上人紫燕分飛如釵分兩股,不曾想愛人就在眼前。悲喜交集中更多的是喜不自禁。這段唱詞為下面感情突轉作了鋪墊,大喜而大悲,欲抑而先揚。
卓文君興沖沖奔到書房,想不到卻看見司馬相如與一美貌女子歡會的場面: 兩人旁若無人地相依相偎,百般溫存,醉眼朦朧,風情萬種。【錦漁燈】 曲抒發了文君乍驚乍疑、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費心猜量的復雜情緒,是出乎意料時的詫異,也是很符合夢中情形的描寫。司馬相如當面不認,惹惱了文君,【錦上花】 曲中,她指斥相如,抒發出一腔幽怨。想當初兩人心心相印似雙飛雁,沒曾想眼下他卻另覓新歡,言語冷落,情意背棄,忘記了糟糠之妻! 面對文君的責難,司馬相如不理不睬,只說已聘茂陵女為妾,一味和年少女纏綿。文君百思不得其解,她懷疑所見不是相如,又以為在夢幻之中。夢中說夢,乃為奇筆,一方面寫出文君疑惑,另一方面也表現了她強自排解的情緒。【錦中拍】 曲,卓文君痛斥負心郎鐵石心腸,只為貪新人春風滿面,不顧過去恩愛,哪管舊人憔悴瘦損,停妻再娶,卻假裝癡呆,支支吾吾,不理不睬。這支曲實際上是文君素日深埋于心底的擔憂猜疑,借夢境一下子宣泄出來。
忽然金鼓齊鳴,亂兵殺來,相如和茂陵女自顧自地逃生而去,只撇下文君一人,她在 【錦后拍】 曲中抒發了憤恨而又酸楚的情緒。她斥責司馬相如空撇下荊釵妻,卻和新歡作出許多纏綿媚態,辜負了自己的癡心守望。又轉而想自己無辜被棄,那么那女子也會有年老色衰的一天,她必然遭到和自己一樣的命運。悵恨之中包含著許多無奈。夢幻中司馬相如的薄情,激起了卓文君對社會中男女不平等現象的不滿:男性任意妄為,喜新厭舊; 女性遭人遺棄,不能把握自己命運。憤恨、失望、悲傷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它已不單單是卓文君對個人不幸的感傷,而轉向對當時社會中婦女普遍命運的思索。
已是夜半三更,卓文君伏幾痛哭,從夢中醒來。【北罵玉郎帶上小樓】 曲抒寫卓文君夢醒后矛盾痛苦的心情。一場驚夢,幽魂難覓。只見花陰寂寂,清冷的月光灑落青苔,凄涼的寒蟬在空階悲啼。睹物傷情,回想起剛才的驚夢,不由人潸然淚下。她想,相如一去,久無消息,莫不是真如夢中所示,他有了二心,另結了新歡?曲中的明珠、蛾眉、桃根、金釵都是指美貌年少的女子,一連串的發問,極力抒發了文君內心對相如長期不歸的疑慮猜想和由驚夢引起的憂慮傷感。她甚至把相如直接比作長久不歸認不出妻子而調戲了妻子的秋胡,把自己比作已年老色衰遭人遺棄的秋娘。【尾聲】 中卓文君依然感覺著真真假假難辨難明,思忖著又有諸多疑惑,只好勸自己慢慢兒去解,慢慢兒去猜。《妒夢》 結束了,可是文君的思戀、擔憂、疑慮、憂傷卻依然縈繞在心頭。
未形猜妒情猶淺。情真而妒,妒而生夢,夢境虛幻,卻情真一片,百轉千回。可笑而又可嘆,是文君的癡心,也是天下女子的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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