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萬里
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綠與窗紗。
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
松蔭一架半弓苔,偶欲看書又懶開。
戲掬清泉灑蕉葉,兒童誤認雨聲來。
在“中興四大詩人”(陸游、楊萬里、范成大、尤袤)中,楊萬里對自然景物的興趣最濃。他在《荊溪公自序》中說自己“始學江西派”,繼學王安石絕句,后又轉而學晚唐人絕句,最后“忽若有悟”,誰也不學,“步后園,登古城,采擷杞菊,攀翻花竹,萬象畢來,獻余詩材。”從上面二首絕句中可以看出,他對自然景物,尤其對芭蕉、柳花、松苔、清泉何等偏愛。
他寫夏日啖梅,不說食后口之酸澀;卻說梅子把酸“留”給齒頰,連齒牙都發軟了;他也不說映窗的芭蕉色綠葉肥,而說芭蕉把綠“分”給窗紗,連窗紗也是芭蕉樣的碧綠。他筆下的梅子、芭蕉多么有味有色,富有人情。楊萬里還曾用“一花忽被云偷去”寫流云,用“拜殺蘆花未肯休”來寫狂風……在自然景物中,詩人注入的情味確實濃于宋代的其他詩人,他的友人周必大因此評他“狀物姿態,寫人情意……曲盡其妙”。
宋人寫詩講究用事出處,而一般人認為楊萬里沒有掉書袋的毛病。其實,他也融前人語句入己詩,只是用得巧妙,用得透脫罷了。白居易《前日〈別柳枝>絕句,夢得繼和,又復戲答》有“誰能更學孩童戲,尋逐春風逐柳花”?但白詩中的虛問一筆,到楊詩中已化為對情懷的實寫,白詩以兒童嬉戲作喻,楊詩則以天真童趣襯閑,把詩人懨懨倦態表現得淋漓盡致。而且,白詩中人與景、己與童還隔了一層,楊詩易“誰能”為“閑看”,使人和景物一體,自身和兒童溝通了。難怪錢鐘書先生戲謔地稱楊萬里是“老于世故的外交家”,使人們只覺他的“瀟灑自由”,不覺他吸取典故的“謹嚴”“勢利”。
第二首詩在場景上由室內而室外,而詩人的感覺也更推進一層:庭院中固然有松可蔭,有苔可憩,在初夏的午后,正是清涼的讀書遣閑之處,但詩人卻連書卷也懶得打開,一“偶”一“懶”相應,慵乏之態畢現。干什么呢?望著那群天真無邪的孩童,詩人心動,于是,掬一捧清泉,戲灑于蕉葉,“滴滴噠噠”,“下雨啦!”可是,抬頭望天,連云也沒有,哪來的雨滴?詩人在群童的詫異中身心獲得了暫時的解放。
這是詩人于不惑之年而寫的。正當年富力強卻因居喪而閑居家鄉,于是詩中筆筆是“閑”:由閑而飲,故以梅解酒,齒“軟”可見人倦。因“閑”而思,惟覺夏日晝長,只得凝窗而望。為“閑”而睡,醒后還是無精打采,才看兒童捉柳花。又因“閑”而無意獨坐,故步向庭院。不管怎樣,百無聊賴,真是驅不散排不盡的“閑”呀。直到一“戲”之間,“閑”才一變為“樂”。二詩以“閑”相連,將成人的閑適煩悶和孩童的活潑無邪交替對比,寫出了詩人對童趣的慕羨,可以想見,嘯游田園,寄情蕉泉的詩人心中是如何的不甘“閑居”。
《滄浪詩話》把楊萬里的詩命之為“楊誠齋體”,因為它新鮮活潑。豈止只是語言的“活法”?透過止水一般的生活,我們不是能感受到詩中跳躍著的原始生命的活趣嗎?這在宋詩中是不多見的。
上一篇:楊萬里《過百家渡四首(選三)》古詩賞析與原文
下一篇:楊萬里《初入淮河》古詩賞析與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