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詞·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鑒賞
柳 永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本篇為柳永的名作之一,主要寫別離之情,在傾訴難以割舍的離愁中,同時抒發平生遭遇的感慨。
《雨霖鈴》,唐玄宗時教坊大曲名,后用為詞調。“霖”,一作“淋”。據王灼《碧雞漫志》卷五:“《明皇雜錄》及《楊妃外傳》云:‘帝幸蜀,初入斜谷,霖雨彌旬。棧道中聞鈴聲,帝方悼念貴妃,采其聲為《雨淋鈴曲》以寄恨’……今雙調《雨淋鈴慢》,頗極哀怨,真本曲遺聲。”《詞譜》卷三十一載:“宋詞蓋借舊曲名,另倚新聲也。調見柳永《樂章集》,屬雙調。”此調一百零三字,上片十句五十一字;下片八句五十二字。各五仄韻,例用入聲韻。又名《雨霖鈴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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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片:臨別情景——黯然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頭三句既敘且抒,當陣雨乍停,秋蟬凄鳴之時,我們在長亭送別。此景此情,怎不動人心弦?下邊三句,是說在京城郊外設宴餞別。都城,京城,此指河南汴京。帳飲,在城郊設帷帳餞別。但是,在這即將遠別時刻,即使高級宴請,也沒有什么情緒了。何況蘭舟傳聲即將出發,欲留不得,更令人悽然惆然! 相傳魯班以木蘭樹為舟,故后世即用它為船的美稱,如“蘭舟桂楫”。
執手兩句,是說既執手又無言,雙雙淚眼相對,只聞哽咽歔欷之聲。作者以此進一步加濃離情的描寫。由“念”字作領,帶起的幾句,是從上片到下片的過渡,也是由當前情景向別后情景的過渡。去去,這一迭字,是表示越離越遠的意思。煙波,水波上彌漫著團團輕霧,江流一瀉千里,兩岸莽莽平川;暮靄,傍晚的云氣。沉沉,重重下壓,極言其深邃之意。其氣勢,一直沿汴河南伸至古代遼寬的楚地。真是無邊的秋晚景色,無垠的別離愁情。
這是上片所寫的將別與臨別的情景,約言之:黯然!
下片:設想別后情景——凄然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 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這片開首兩句,是承接上片詞意的。按照詞學理論,這個接榫的最高境界是:“不欲全脫,不欲明粘”(劉體仁語)。這首詞在這里,正達到這個境界。全詞要旨是寫“別離”的,在此說“傷離別”,當然不會“全脫”;那么,是否“全粘”呢?也不是。因為,雖然仍在說“別離”,但它又把一時的、個別的情形上升至一般的、普遍的現象,成為具有永恒性的人生大事了。這樣就使這首詞的意義更大。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個佳句已成為千秋傳誦的名句,為什么?甚至有人竟將這句來代表整個柳詞呢?
我看它之所以吸引人,主要原因有四:一是酒醒即愁醒。因為“酒”只能麻醉一時而不能消除愁恨,一旦醒了酒,愁則更愁;二是“曉風殘月”,是一派凄清景色,也是最逗人相思之象,是最使人難堪之時;三是,只見夾岸垂柳,不見心愛之人,因而越遠念離人。這是由于楊柳作為別離的象征,已經深入人心,只要見其物,就會涌出離情別緒來;四是,這些話正說到人們的心坎里。因為人人都有別離之事,人人都有傷別的體驗,一旦有人道出,就會產生“同呼吸、共命運”之感,于是引起共鳴,也因共鳴而傳誦。
詞的最后四句說——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這里的經年,是指經歷一年或若干年。風情,是指一種深情密意。不必如有些解詞者所釋:“風情,是指男女風流一類的事情”。至于“良辰美景”、“千種風情”,原是值得人們欣賞流連之美事。但一個遠隔心愛之人,長期飄泊異鄉者,尚有什么心情去留戀、去欣賞呢,還不是一切等于虛設?何況,關山隔阻,時日遷延,后會無期,縱有千言萬語,又能朝誰訴說?唐圭璋的評語甚妙:“余恨無窮,余味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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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此詞,一直被推崇為“宋金十大名曲”之一。的確,它在思想內蘊和詞藝技巧上都有若干可取之處。這里,著重說一點,即:反復點染,詞中有畫。
在這首長調中,作者以畫筆入詞,采取了不斷加皴,層層點染的手法,描摹了別離的場景、離人的情懷和人生哲理,把一個將別、臨別和別后的三段式的人生離別歷程,刻畫得精細入里,沁人心脾。在具體描寫中,詞人或用正描法,或用反襯法,運用得心應手,有聲有色。
在寫將別時,以畫家的烘托手法,用了大量“示別”物象,如煩人的驟雨、凄愴的蟬鳴、愁人的暮色和惹人的長亭等等,具有特征性的事物,置于人們眼前,預作別離的氛圍渲染,為臨別的出現作了先導。
在寫臨別時,又刻意引入了無緒的“帳飲”、催發的“蘭舟”、無言的執手相對和“淚眼”與“凝噎”,還加上一抹“千里煙波”、“沉沉楚天”,把一個別離的場景和離人的情懷,刻畫得入木三分,震撼了人們的心旌。
以上這些,都是從正面描畫“傷別離”的。詞人還嫌不足,又從反面襯托“別后之苦”,使傷別離“傷”得刻骨銘心,永志難忘! 看看詞人是怎樣使用這個“反襯法”的?
大家知道,在繪畫中,人們常用手法有:虛實相生法、大小互襯法和藏露結合法,以及平奇互見法等等。這些都是體現繪畫“多樣統一”原則的具體方法。其實,這也是宇宙萬物對立統一規律在人文活動中的實際運用。這些帶普遍性的方法,既適用于繪畫,當然也可用于詩詞創作。柳永此詞中的反襯法,正是其中某些繪畫手法在詩詞中的移植。比如,在別后離情愁思的描寫,詞人把追昔中記起別前的彼此相悅的“千種風情”,同別后的凄楚獨處、形單心寂兩相作比;還有撫今時所見眼前的生意盎然、“良辰好景”與自己到處漂泊、孤立無援的處境相映照等等,這正是反襯法的運用,其結果就是強烈震撼人們的心靈。本來惹人欣喜之事和令你渴望的東西,現在卻成為可惱的回憶、痛苦的見聞,更加痛楚。正如明清之際的思想家王夫之所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姜齋詩話》)。相傳明代畫家兼詩人唐寅,受五兄弟之邀為其母寫祝壽詩,曰:“這個婆娘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塵;生下五男都是賊,偷得蟠桃獻母親。”用的就是褒貶反襯法,以反面的大貶襯托正面的大褒。這不僅使詩歌頓挫生姿,更是別開生面,耳目一新。上述這些,正是中國傳統詩學的對立面交感、相濟、互證的審美原則的具體表現。
柳永運用高妙手腕,引畫技來填詞,不僅使詞篇富有音樂美,而且更富有圖畫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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