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散曲·關漢卿·[南呂]一枝花·不伏老(節(jié)錄)》鑒賞
關漢卿
[黃鐘尾] 我是箇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鉆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 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我也會圍棋,會蹴踘,會打圍,會插科; 會歌舞,會吹彈,會嚥作,會吟詩,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 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這是散曲的另一種形式——套數(shù),即套曲。這篇套曲所用曲調,是南呂宮,以首曲[一枝花]命名,故稱[南呂一枝花]。
《不伏老》是此曲之題目,現(xiàn)在選讀的是全曲的節(jié)選。整篇套曲是由[一枝花]、[梁州第七]、[隔尾]和[尾]等四支曲子組成。這里選的是最后一支曲[黃鐘·尾]。全曲用的是第一人稱的自述方式。
為了便于掌握尾曲內容及精神實質,務須對前邊幾支曲詞的基本內容先加以了解。全曲分三部分,即——
第一部分,主要是全曲首支[一枝花]的全部曲詞,即先給人們一個總的介紹:
曲中的“我”,以混跡風月場中自幸,以眠花宿柳自樂,盡是一個風流浪子的聲口,儼然是篇“浪子”的立世宣言。簡言之,在這里,它勾勒了人物的大致輪廓,線條疏簡而明爽。
第二部分,由[梁州第七]和[隔尾]二支曲組成。它的主要內容——也是全曲的點題之處:
描寫一個雖老“不伏(服)老”,“你道我老也,暫休!”“恰不道‘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流露出這個“我”的惜時自愛,對生活懷有信心和希望的情志。作者用了較多筆墨描繪了一個“驅黎園領袖,總編修師首,捻雜劇班頭”(賈仲明《凌波仙詞》),表面放浪,內心憂愁(即“花中消遣,酒內忘憂”)。但不服老,畢竟?jié)u老;不肯虛度,總歸無有出路。這就使“我”在思想上出現(xiàn)了深刻矛盾。
第三部分,即最后一支曲[黃鐘尾](有的版本題為[煞])。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節(jié)錄的這部分。全曲在前邊兩部分著重描繪了人物的外形、特征和某些心態(tài)后,而在第三部分,則進一步展現(xiàn)了人物內心深處本質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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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邊詳講第三部分內容,其中有四層意思——
第一層:自豪與嘲笑
我是箇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鉆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
在這兩個長句里,藏有若干難詞,務必先作詮釋:
箇與粒——箇,是個、個的異體字。“個”與“粒”,如果都作量詞解,不免有點重復,在語法上不妥。因此,有些版本改為“我是”或“我卻是”,把“個”字作為衍文刪去。
銅豌豆——本是元代青樓(妓院和勾欄游藝場),對一些老狎客的暱稱。此處卻含有喻稱其人性格堅強的意思。它是妓院常用的熟語。
恁子弟每——“恁”,在元曲中常見字眼。它往往因語言環(huán)境不同而有不同含義。恁讀rèn任,有那、如此、這樣的意思;如讀nín,則同“您”。此處可作“你們”或“你這些”解。“每”,猶如當今的“們”,元曲中常見。“子弟”,這里是指風流子弟,常用以指稱妓院的狎客。
錦套頭——表面殷勤而內里狠毒的圈套。“套頭”,即指“套”。北方俗語,稱牛馬身上的羈絆為“套”,加語助詞成了“套頭”。
這兩個長句的意思,既以“我”自己的眠花臥柳“自豪”,卻又嘲笑“子弟每”執(zhí)迷任情于青樓。在文字上跳躍極大的兩個話,表面似乎矛盾,但實質是統(tǒng)一的。因為“我”所以迷戀于“聲色戲浪”之間,是迫于無奈,而你們是否自愿鉆進“錦套頭”呢?請注意,在這里作者用的是否定句:“誰教你”?言外之音,是說你們恐怕也是并非自愿吧?到底如何,讓人自己去思考。這是挺有深意的。
第二層:“我”的生活
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 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
這里的梁園,是借漢說元。漢時梁王好營造宮室苑囿,曾在大梁(今河南開封)筑兔園以館賓客,同與游樂其中,后世稱“梁園”。這句是說“玩月”。下句再說飲酒,漢時,以洛陽為東京;五代至宋,均以汴州(今開封)為東京。這里指開封。第三句說賞花,他賞的是“甲于天下”的洛陽牡丹花。第四句講“攀柳”,這不是真的攀楊扶柳,是一個借喻詞,指的是“狎妓”。作者,在此引用了一個唐代典故。據(jù)《太平廣記》載:唐書生韓翃與章臺下街上的妓女柳氏曾有婚姻之約,后韓翃從淄青任節(jié)度使書記,置柳氏于長安,一別三年。韓翃因思念賦詩云:“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后柳氏為番將沙叱利所奪,淄青請將中有一個虞侯許俊,頗具俠腸,劫回柳氏歸韓。后世,即以“章臺柳”為妓院或妓女的別稱。
這四句曲語,主要是描述這個“我”的平素生活情狀:一味地、任情地玩月、飲酒、賞花和“攀柳”。這當然是“風流子弟”們所過的生涯。
第三層:“我”的才藝
我也會圍棋,會蹴踘,會打圍,會插科; 會歌舞,會吹彈,會嚥作,會吟詩,會雙陸。
這里的“我”,確是一位多才多藝之人。你看,他不但能走棋,還會踢球。蹴踘,就是古人的踢球游戲,據(jù)顏師古注《漢書》時云:“蹴,足蹴之也;踘(鞠),以韋為之,中實以物;蹴踘為戲樂也。”他不僅會打獵,又會作詼諧滑稽的表演(即插科),由此可知,他一定還能演戲。打圍,原指古代打獵時的“合圍”,后泛指打獵。你再看,他既善歌舞,又善鼓吹彈唱,也能吟詩作曲。不但如此,還會搞一種賭博性的游戲。雙陸,古代博戲之一種,又稱十二棋或“六博”。具體作法:木盤上置黑白兩色棋子(又稱“馬”),各十五枚,盤上左右各劃十二路,謂之“梁”。二人對局,擲骰按點色行走,白馬自右而左,黑馬自左而右,先出完者獲勝,或謂:若擲得雙六,必操勝券,故稱“雙陸”。
至于“嚥作”,究竟指的是什么,情況未詳。可能是一種表演性的游戲。
這樣看來,這個“我”,確確實實是一個滿腹才學,技藝全能的“藝術家”了。但是,他下了最大最大決心向著“煙花路上走”。請看最后一層曲語。
第四層:意志與決心
你便是落了我的牙,歪了我的嘴,瘸了我的腿,折了我的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尚兀自肯休!這里,有兩個詞語值得特別注意,即:
歹癥候——原注云:猶云“惡疾”,指的是什么惡疾呢?就是上述那些嗜好,歌、舞、球、棋等等技藝。
尚兀自——原注云:“兀自”,猶、還的意思。在此,我們要弄清楚的這是同義詞連用。“尚”,還也,猶也;“兀”,亦還也,尚也。“自”,語助,無義。“兀自”,在元曲中,也作“兀子”、“骨自”、“兀然”或“骨”等等。
這個決心本來已經不小了,但作者認為還不夠堅決,于是,又用“死”來發(fā)“毒誓”——
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 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先詮釋幾個疑難語詞:
則除是——“則”,在此是一個限量詞,與“只”、“祇”同義。“則除是”,即“只除是”,猶今之“除非是”。
三魂七魄——猶言魂魄。古代一種關于人的魂魄的迷信說法。道家云,人身有“三魂”。據(jù)《云笈·七籖》曰:“夫人身有三魂:一名胎光,太清陽和之氣也;一名爽靈,陰陽之變也;一名幽精,陰氣之雜也。”道家又謂人身還有“七魄”,謂:尸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毒、除穢、臭肺。《云笈七籖》聲言:“此皆七魄之名也,身中之濁鬼也。”
那其間——猶今云“那時候”。
曲之最后這一層,集中地表現(xiàn)了“我”至死不渝的決心,字里行間洋溢著詼諧、樂觀的情緒。它集掇了各種極端言辭強調一點:即使有萬般惡勢力的種種重壓,也無法摧挫一顆“銅豌豆!”這表現(xiàn)了這個“我”的那種堅忍不拔、頑強不屈的反抗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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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我們來研討一下這樣的兩個問題:
一、這篇套曲的題旨是什么
全曲是以第一人稱的自述方式寫的。它塑造了一個活生生的“風流浪子”的形象:他不以自淪為妓院、勾欄生涯為恥,反以為幸,故意用夸張之筆描繪放浪不羈生涯。但是,從曲中可以看到:他表面上放誕戲浪,內心充滿痛苦;他滿腹才學,技藝高超,但無處施展,求仕無門;他生不逢時,滿紙牢騷,但并不絕望,倒給人一股自強好勝的氣概和胸襟。特別是現(xiàn)在選讀的這只[尾]曲,其中更把這個“我”的閱歷之深,識見之廣,才情之豐,諸藝之精和行為之怪誕,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很好地概括了元代一些下層士人的生活狀貌——“書會才人”的音容聲貌活靈活現(xiàn)在展示在人們眼前。他們這種駭世驚俗的乖張行為,實質上是對元代不合理社會的反抗與挑戰(zhàn)。試想,一個有萬般才情的士人,竟然終身耽于“煙花”,從某種意義上講,其本身就是一種反抗社會不公的控訴,只是反抗方式似乎消極了一些。
因此,有些注本認為,這篇作品“相當鮮明地表現(xiàn)了關漢卿堅強不屈的反抗性格,不能簡單化地目為風流放蕩”。這是對的,但有些欠缺。因為我們似乎不能死板地說這是關漢卿“自已的生活、性格和愛好”的自述,不能遽然認為曲中之“我”,就是作者本人的自我寫照。應當說,這個“我”,包括一群人,或者說一個階層,即沉抑下僚或埋沒草萊的失意文士,當然也包括“書會才人”。據(jù)史料載,元代社會“人分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yī)、六工、七獵(工)八娼、九儒、十丐。盡管后世有人研究,認為此“制度不足信”,但在元代儒士的實際地位,確實在華夏歷史上跌到了最低點。
二、這篇套曲在藝術上最大特色是什么
我認為此曲在曲藝上的最顯著的一個特色,就是大膽地運用了“襯字”藝術。按照[煞尾]曲牌的字數(shù)定格,首二句為七字句,但關漢卿的這篇曲詞的正字加以襯字,共計五十三字。其中除了首句“我是一粒銅豌豆”和次句“鉆入千層錦套頭”共十四字外,其余均屬襯字。大量使用有感情色彩的襯字,對于抒發(fā)曲作的情志是十分有用的,可以使感情達到異常濃烈的強度。如果只用上述兩個干巴巴的七字句的正字,去掉三十九個襯字,那么,這支曲子就會大大減色。襯字的大量運用,就很好地解決了唐宋以來格律詩詞固定格式、用字與文學語言生動活潑的矛盾,從而增強了散曲的表現(xiàn)力和生動性。實際上,這是我國詩律史上的一次解放。
此外,此曲在語言使用上,還有一個令人矚目的特點:這就是,口語運用,自然貼切,富有獨創(chuàng)性。無論是吸收當時市井流行的熟語或者征引古老舊典入曲,都如同信手拈來,傳情達意恰到好處,并賦予俚俗語以新意。如[煞尾]曲中的“子弟”、“銅豌豆”、“錦套頭”和“響當當”等等熟語俗話,還有舊典“梁園月”、“章臺柳”和“洛陽花”等,不僅貼切,而且語含雙關,內涵更加豐富。因此,這篇曲詞顯示了一種新風格:鮮明,通俗,生動,潑辣,決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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