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十首·蝶戀花》原文賞析
衰 柳
為問西風因底怨。百轉千回,苦要情絲斷。葉葉飄零都不管,回塘早似天涯遠。
陣陣寒鴉飛影亂,總趁斜陽,誰肯還留戀。夢里鵝黃拖錦線,春光難借寒蟬喚。
這一首詠衰柳的詞,見《王船山詩文集》中的《鼓棹二集》。這集中所載詞多詠物之作,略同于南宋末入元詞人王沂孫、周密等,不同的是船山多用小令,兼北宋詞言情的雋快,南宋詞寄托亡國恨的深遠。
衰柳詞喻明朝的滅亡,想恢復已經無此可能,西風一到,柳葉盡凋,自求生計的人已另尋溫暖之地,詞人夢想春光,但一去已不能復返。
這首詞,層層遞進,句句落到絕境。上片首三句:“為問西風因底怨。百轉千回,苦要情絲斷。”底,什么的意思。三句意思是說: 為我問西風因為什么而怨恨楊柳,百千次地旋繞衰柳吹,苦苦地要系情的柳絲斷折。“情絲”一詞本吳文英《風入松》:“一絲柳一寸柔情。”情絲也含有比喻眷戀明朝的士民的意思。這一詠物詞是南宋人寫不出來的,當時清王朝確是不容有懷念明朝的士民存在的。在東南就有如奏銷案等大獄頻興。
結二句: “葉葉飄零都不管,回塘早似天涯遠。”回塘是圓形大的陂塘,和方塘相反。溫庭筠《商山早行》“鳧雁滿回塘”,杜甫《遠游》 “清廟(蘇州吳王廟)傍回塘”,自然回塘周圍種柳,唐嚴維詩:“柳塘春水漫。”這里指衰柳所在地。既然西風把柳葉吹盡,到處飄零,那么早就離生根土地有如天涯了。這兩句說盡柳的衰敗,葉的飄零的絕境,這正象征明朝遺民的命運。
上片以景寓意,下片就先寫寒鴉,和上片景色相銜接。“陣陣寒鴉飛影亂”一句寫出寒鴉無枝可依情況。次二句:“總趁斜陽,誰肯還留戀。”即都去趕夕陽的溫暖,沒有誰還留戀衰柳。這兩句正與杜甫《登慈恩寺塔》一詩“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意思很相近,也就是說多數人自找溫暖棲身之地。楊柳本棲鴉的地方,李白詩“楊柳可棲鴉”是春正濃。現在飛亂了,正似溫庭筠《開圣寺》詩:“向陵鴉亂夕陽中”,又他的《南湖》詩:“水鳥帶波飛夕陽”,所以這三句詞情景理意俱到。這三句暗寓多數人已經分散自謀生計了。下二句結語和寒鴉卻持不同的態度,船山代表一些遺民說出了心中幻想,但那畢竟是幻想,明朝是難以憑少數無力的人們來恢復的。所以詞的最后二句說:“夢里鵝黃拖錦線,春光難借寒蟬喚。”前句中“鵝黃”是嫩柳的顏色。宋蔣捷《洞仙歌》詠柳: “自鵝黃千縷,數到飛綿。”錦線如僧仲殊《驀山溪》詠柳:“黃金線軟。”“拖”字也見蘇軾《點絳唇》:“柳含煙翠拖輕縷。”這些描寫都是形容春來垂柳的新生姿態。這就是夢中所想念的。但次句卻只有船山跟隨桂王和當時當政者周旋過,才寫得出,寒蟬和衰柳只能同歸于盡,又怎能靠它們來喚回春光!
這一首詞寫衰柳,比興手法比較鮮明,西風一喻,積慨極深,超越常情之外,上片景物都已達到擬人化程度。下片移情入景,全成感慨的話語,又句句是詩詞中常見景物,就描寫而論,已達精微境界,并突破了前人窠臼。但總的說來,主體的感情迸發雖然通過客體表現,卻遠遠超過了客體的反映,是情景交融,但情勝于景,這也是此詞的特點。
就字句講,第一句“為問……”,實際也不必問,只是意在表示特別關注,正象歐陽修《鵲踏枝》“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一樣。“因底怨”、“苦要”、“都不管”、“早似”都是詞中之眼,表現出一派絕望。下片寫寒鴉之“亂”、“總趁”、“誰肯”全系嘆息人情事理的必然。結二句一希望,一絕望,恰使與故國訣絕之情突出。全詞只“夢里鵝黃拖錦線”一句最美,這實際也是對鼎盛時的明朝的追懷。雖然寫詞不是寫歷史,不能追源亡國之禍所以形成,但也是為清兵南下后,南明直到永歷亡這段史實的映證。就此詞也可看出船山詞里還含有他的哲學思想和史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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