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為·蝶戀花》原文賞析
記得珠簾初卷處,人倚闌干,被酒剛微醉。翠葉飄零秋自語,曉風吹墮橫塘路。
詞客看花心意苦。墜粉零香,果是誰相誤?三十六陂飛細雨,明朝顏色難如故。
這首詞寫感物傷秋。詩人因在秋日看到荷花的飄零,而生出種種情緒。“記得珠簾初卷處,人倚闌干,被酒剛微醉”,未見荷花,先睹其人。這個人一出場,便帶著滿懷心事,一副愁容,三分醉意。珠簾初卷,時間是在一大早上; 被酒,可知他夜里吃了一些酒,也許一夜都沒睡,想必是心緒不寧,借酒澆愁吧。剛微醉,一方面說明他也吃了不少酒,已有些醉了,心情肯定是很難過的;另一方面,又沒大醉,既然愁緒惱人,何不一醉方休呢?想必有使他不忍大醉的原因。人倚闌干,就交待了這個原因: 原來他所為之不能成眠,不忍大醉的原因,正在于樓下池就忙著去“倚闌干”,就是為了去看那荷花。也許這天夜里,外邊刮了風、下了雨,使他一直心不能安,所以急急地等到天明,要看看荷花究竟怎樣了?他倚著闌干,看到了什么呢? “翠葉飄零秋自語,曉風吹墮橫塘路。”他看到荷葉被秋風吹落在橫塘路上,沙沙的象是在自語。翠葉即荷葉,姜夔詞“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即是寫的荷葉。橫塘,為塘名,據說賀鑄“有小筑在盤門(今蘇州市)之南十余里,地名橫塘,方回往來其間”。賀鑄《青玉案》詞: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以謂美人不近而遠去。翠葉飄零,青青的葉子都飄落了,之無情。自語,以人語擬落葉聲,想見翠葉被風吹落在橫塘路上,又被秋雨滴打,象是美人的呻吟一般。橫塘路本是美人“不過”的地方。如今,翠葉就零落在那里,呻吟在那里,這是多么凄慘的景象,又是多么殘酷的現實!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詩人所見到的這一切,他在夜間未必沒想到,想到了還要急切地久久地看著這慘景,正可見他內心的念念不下。上片只寫了一個“看”字,但看得何等觸目驚心! 而于“看”之外,已留下無盡的懸念:他為什么要對荷花這么關注? “翠葉飄零”意味著什么?
下片就回答了上片的問題。“詞客看花心意苦”,詞客,即倚闌之人,看花承上片而說,心意苦就下片而起,由寫景而轉入寫情。他的情,是“苦”的,不說“愁”,不說“悲”,不說“慘”,獨獨說“苦”,可見非同一般。“苦”在哪里呢? 下面四句,分兩層點出。“墜粉零香,果是難相誤?”墜粉零香,即指上片的“飄零”、“吹墮”,但這里已非寫實物,而是言“心意”。詩人看到葉飄花零,一方面可能引起對情人的哀憫,一方面也可能引起對自身的感傷。粉、香,在古代詩詞里常常用來指代人的青春美色。年紀輕輕就遭遇風雨吹打,凋殘零落,到底是誰誤了誰呢?這一問,含有很深的隱曲。也許是由于種種無法克服的原因,他“誤”了她,也許是因為一些偶然的因素,她傷害了他。不論是誰對不起誰,那都過去了,而心中的情意卻依然未變——愛猶深,所以他才如此地關切她。這里面帶有很深的悔恨和痛惜之意,這是“苦”的原因之一;“三十六陂飛細雨,明朝顏色難如故。”陂,即池塘。《詩經·陳風·澤陂》: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三十六陂,言許許多多長著荷蓮的池塘。一場秋雨一場寒,昨夜的秋風秋雨,已令人慘不忍睹,這樣到明天,荷蓮的顏色更不如今天。“飄零”,已令人目不忍睹,“相誤”,更使人痛心疾首,而“顏色難如故”,想起來更加有些心驚肉跳。比落葉的顏色都不如,該是怎樣的悲涼啊! 這是“苦”的又一層意思。
在這首詞里,出現兩個形象,一是“倚闌”人,即觀荷者,一是“荷”。詩的情意,即在二者的交流中產生、表現。“墜粉零香”,固然是“荷”的摧折飄零,又何嘗不是倚闌人的哀痛憔悴? 因此,“明朝顏色難如故”者,也并不僅僅是指荷蓮。從傳統的喻托手法上說,荷為香草,即可喻“美人”,美人既可以是所愛的人,也可以是其他的美好事物。這首詞沒有明說是什么,這正是它的含蓄深婉之處,也恰好留給讀者充分的想象余地。這首詞不是一般的感嘆秋風,嘆息年華易逝之類的作品,它傳達的是一種“苦”心意,隱曲深苦,須細心體味。在人生中,常常會有一些因有意無意、得已或不得已的原因,錯過了良辰佳期,而一旦悔悟前失再回頭尋找,一切已經太晚,或人去樓空,或物是人非,物我雙方都非昔時,而絕不僅僅是“青春易逝”所能道盡的。
南宋詞人姜夔《念奴嬌·詠荷》中說: “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又說“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可以看出,康詞有明顯的脫化于姜詞的痕跡。但姜詞愁悵,康詞凄苦;姜詞輕婉,康詞深曲,雖然用景使事相似,其意境情致大有不同,也可以說各有各的妙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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