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完淳·燭影搖紅》原文賞析
辜負天工,九重自有春如海。佳期一夢斷人腸,靜倚銀釭待。隔浦紅蘭堪采,上扁舟、傷心欸乃。梨花帶雨,柳絮迎風,一番愁債。回首當年,綺樓畫閣生光彩。朝彈瑤瑟夜銀箏,歌舞人瀟灑。一自市朝更改,暗銷魂、繁華難再。金釵十二,珠履三千,凄涼千載。
此詞作于清兵南下、金陵陷落、福王政權(quán)傾覆之后,以一個飽經(jīng)世態(tài)炎涼、徹夜孤棲難寐的思婦的口吻,喻寫江山易代、緬懷先朝的感傷。
上片字面是寫思婦傷春懷人的愁緒。“辜負天工,九重自有春如海。”謂盡管天工奇巧,春光浩蕩,自己卻無心觀賞,有負良辰美景。一派惆悵之情,開篇即溢于紙表。“佳期一夢斷人腸,靜倚銀釭待。”是說夢中的一晌歡會更觸動心中久積的離愁,不禁徹夜轉(zhuǎn)側(cè)難眠,索性守在銀燈前坐待天明。“隔浦紅蘭堪采,上扁舟、傷心欸乃。”謂隔水的紅蘭可采擷以贈所思,于是登舟往摘之,然而卻因形單影只,聽到櫓聲不禁暗自傷心。南朝梁江淹《別賦》:“見紅蘭之受露,望青楸之罹霜。巡層楹而空掩,撫錦幕而虛涼。知離夢之躑躅,意別魂之飛揚。”即思婦見到帶著晨露的紅蘭,倍覺獨宿之凄楚。這幾句詞既是承徹夜未眠而來的晨景,更是要引發(fā)讀者對《別賦》所詠情境的聯(lián)想。“梨花帶雨,柳絮迎風,一番愁債。”是說在思婦的眼中,花柳春色,盡帶離愁別緒。春景與閨怨,在詞中已完全融為一體。僅就寫思婦愁緒來說,此詞已臻化境,具有很高造詣;而在字句之中,又寄寓著詞人的故國之思,其境婉曲深沉,其情刻骨銘心,更顯示出作者的過人才華。
下片從字面看,是而今孤寂難耐的思婦對昔日繁華生涯的追憶。“回首當年,綺樓畫閣生光彩。”下片的開頭,也同上片的開頭一樣,發(fā)出強烈的感慨,定下全片的基調(diào)。“朝彈瑤瑟夜銀箏,歌舞人瀟灑。”則是對當年繁華情景的具體刻畫,真?zhèn)€是徹夜笙歌,風流體態(tài),與今日的孤寂冷落,恰似天上人間。“一自市朝更改,暗銷魂、繁華難再。”寫的是回首當年后引起的感嘆。“金釵十二,珠履三千,凄涼千載。”意謂當年的盛況已一去不返,只留下永久的凄涼。“金釵十二”,極言美女之多,典出《談苑》:“牛僧孺自夸服金石千斤甚得力,而歌舞之妓頗多。樂天戲贈云:‘鐘乳三千兩,金釵十二行。’”“珠履三千”,形容門客之眾,典出《史記·春申君列傳》:“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躡珠履。”但轉(zhuǎn)眼之間,一切皆空,這怎能不令人感慨萬端?上下片合看,本詞的抒情主人公當是流落民間的豪門歌妓,一身經(jīng)歷了人世的榮辱升沉。其境遇,酷似白居易《琵琶行》中“夜深忽夢少年事”的商婦,在孤棲難眠之際,難免要回首前塵。
本詞的突出特點,就是寄托遙深,明是寫閨怨,實則抒國恨。“一自市朝更改”,實為江山易代。故本詞今昔對比的憂思,遠比慨嘆世態(tài)炎涼深廣。《琵琶行》中刻畫的商婦,不過是失意官宦的寫照;本詞中塑造的思婦,則是愛國志士的喻寫。因此,感情色彩強烈,也就成為本詞的鮮明特點之一,幾于句句酸苦,字字錐心。這兩個特點,使得本詞詞氣超邁,境界高遠,正如王國維《人間詞話》所說:“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
前人對此詞境界深有理解,況周頤《蕙風詞話》評曰:“節(jié)愍詞《燭影搖紅》……聲哀以思,與《蓮社詞》‘雙闕中天’闋,托旨略同。”《蓮社詞》是南宋詞人張掄的詞集,“雙闕中天”是其所作《燭影搖紅·上元有懷》詞的首句。張掄所作,直抒亡國之痛:“馳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換。今宵誰念泣孤臣,回首長安遠。”夏完淳的詞,也寄寓著故國之思,二者確乎“托旨略同”。可見簡單地就字面理解,無法把握夏詞的深意。
但是,夏詞與張詞,在藝術(shù)手法上迥然不同。一是深有寄托,一是直言抒懷。有人未把握這一差異,把夏詞也當作直接抒情的作品,以至作出不夠準確的解釋:“這首詞作于南都陷落之后。上片寫故鄉(xiāng)松江的眼前景物,觸目煙花都成愁怨。下片回憶當年南都舊事,綺樓歌吹,都隨逝水。表現(xiàn)出一個青年志士對國家傾覆的無限感傷。”照此講法,夏完淳的故國之思,只因“綺樓歌吹,都隨逝水”而起,豈不大大有損于少年英雄的完美形象?而且,這種講法將寄托遙深的渾融之作,解作直白生硬的淺陋之作,也大大貶低了本詞的藝術(shù)價值。只有把該詞看作借思婦哀怨表現(xiàn)亡國之痛,才能更準確更深刻地領(lǐng)會詞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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