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則徐·喝火令》原文賞析
和嶰筠尚書
院靜風簾卷,篁疏月影捎。閑拈新拍按瓊簫。惹得隔墻楊柳,齊搦小蠻腰。
自辟清涼界,斜通宛轉橋。家山休怨秣陵遙。剪取吳紈,寫取舊煙梢。喚取幽禽入畫,相對舞云翹。
清道光十九年(1839),林則徐受命任廣東禁煙欽差大臣,與兩廣總督鄧廷楨一起禁煙抗英。在朝夕相處的日子里,林、鄧二人通力合作之余,常有詩詞往還。這首《喝火令》便是此類作品中的名篇,亦是林詞中抒情性較強的佳作。嶰筠,是鄧廷楨的字。
林、鄧二人合作共事,近代史上傳為佳話。他們以為國為民翦除巨患的決心,嚴禁鴉片走私,破獲煙案數百起,拿獲煙販上千人,收繳和銷毀鴉片、煙槍數以萬計,暫時遏止了鴉片流毒的惡性蔓延,并以武力擊退了英國侵略軍在九龍、穿鼻、官涌的武裝挑釁,共同建立了不可磨滅的偉大功績。同時,正由于此,也招致清廷反禁煙派官僚的明槍暗箭,多方掣肘,給他們精神上造成了沉重的心理負擔。鄧廷楨的原詞,就隱隱約約地流露出“小樓何處喚吹簫”、“萬竿煙雨故山遙”的失落感和抑郁、感傷的心理。林則徐這首詞借奉和鄧作之機,安慰友人,并以之自慰,使友人及自己胸中的憂思愁緒得到排遣,體現了雙方共通的美學情趣和審美心理趨向。
開頭兩句,以寫景發端,用素描式的筆法,寥寥兩筆,就勾勒出一個清幽靜謐的庭院。這兩句以清代士大夫常用的風簾、疏篁、月影等“有意味的形式”來襯托庭院之靜,頗具文人高士之雅趣。但這個 “靜”并不是萬籟俱寂,而是為詞中簫聲的美妙伏下必要的鋪墊。接著,一曲清新、宛轉、悠長的玉簫獨奏開始了。“閑拈新拍按瓊簫”,同樣是高士文人以至官僚士大夫政余之后的雅趣,頭一個“閑”字即可透露此中消息。“新拍”,新曲。在清幽的庭院中,按新曲吹奏瓊簫,簫聲余音裊裊,響振竹木,于聲情搖曳中陶冶著奏者、聞者、作者、讀者的情感與心靈。這是詞中不可或缺的一筆,是上片前后轉折的關鍵之處。如果說,在簫聲響起之前,詞中的美學意象還只是靜態的寫生,是一種冷色的畫面,只是以其沉積的潛在的美感給人以審美享受的話,那么,簫聲響起之后,這種美感就由潛在到表面化,整個畫面也由靜到動,由冷變暖了。你看,“惹得隔墻楊柳,齊搦小蠻腰。”就連墻外的楊柳都仿佛感受到簫聲的召喚,棵棵生氣勃勃,躍躍欲試,在微風中一齊搖曳著那窈窕、婀娜的腰肢,何況人乎?小蠻,是唐代詩人白居易的侍女,以善舞著名。白居易有詩謂: “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后面兩句還有這樣一個典故: 據南卓《羯鼓錄》載,唐明皇李隆基“嘗遇二月初……小殿內庭,柳杏將吐,睹而嘆曰:‘對此景物,豈得不與他判斷之乎?’……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臨軒縱擊一曲,曲名《春光好》(自制者也),神思自得。及顧柳杏,皆已發拆。”音樂的威力有無如此之大,另當別論; 林則徐此詞是否想到這一典故亦無可考,但李、林二人這種審美心理的思維方式,應該說是相通的。
下片緊接上片的構思及其感情的深入發展,以眼前景與心中境的交相融匯慰藉友人。頭一句借用雍陶“幽居悄悄何人到,落日清涼滿樹梢”(《秋居病中》)詩意,極言其理想境界之清冷偏僻,人跡罕至; 不過,以林、鄧二人之顯貴尊榮的煊赫位置,及禁煙抗英公務之冗雜,距離這清涼冷寂無人到的境界,其實是相當遙遠的。但越是求之不得,這一遙遠的美學理想在其心目中就愈加神秘,也就愈有審美價值。“自辟”二字,當不只是居者自己建造庭院之本意,尚含有作者、讀者在自己的主觀世界中開辟一清涼宜人的理想境界的寓意在內。“以我觀物,凡物皆著我之色彩”,就連平素不大有人留意的小橋,此刻也顯得這般回環宛轉,曲折動人。一、二兩句眼前之景,實是典型的心境的外化。“家山休怨秣陵遙”這句針對鄧原詞“萬竿煙雨故山遙”而發,秣陵,秦縣名。治所在今江蘇江寧南秣陵關。三國孫吳時移治今南京市。鄧廷楨是江寧(今南京)人。詞人在這里滿懷深情厚意,推心置腹地寬慰友人: 不要再怨這里離江寧太遙遠了。至此,詞人審美感情的閘門已完全打開,最后四句噴涌而出,一氣呵成。詞人要用江蘇出產的珍貴的絲織品——白色細絹,畫下友人家鄉熟識的修竹,在想象中移故鄉景色入畫。在想象中再一飛躍,幽禽竟然飛入畫中,與主人共舞。云翹,樂舞名。《后漢書·祭祀志》中有:“立春之日,迎春于東郊,祭青帝句芒。歌《青陽》,八佾舞《云翹》之舞。”作者以此入詞,正是為了呼喚友人心中那具有旺盛生命力和蓬勃生機的春意的到來。
這首詞以庭院景物為素材,表達寬慰友人,排憂遣悶的題旨,融情于景,景清情切,移步換景。全詞于游戲筆墨之中,滲透出心心相印之意,表現了林、鄧二人深厚的友誼,和清代士大夫的美學情趣,以及當時普遍的審美觀念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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