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百字令》原文賞析
偶 憶
橫街南巷,記鈿車、小小翠簾徐揭。綠酒分曹人散后,心事低徊潛說。蓮子湖頭,枇杷花下,綰就同心結。明珠未斛,朔風千里催別。
同是淪落天涯,青青柳色,爭忍先攀折。紅浪香溫圍夜玉,墮我懷中明月。暮雨空歸,秋河不動,虬箭丁丁咽。十年一夢,鬢絲今已如雪。
題名偶憶,是偶然回憶過去的離別情事,非著意寫別情,而別情卻寫得悱惻纏綿,哀怨無已,且具有深刻的社會內容。前片起韻點明相遇地點與相遇情事。“記”字領起,去聲,頗有勁遠之致。“鈿車”兩句寫戀人乘車而來,揭簾下車赴宴。鈿車是以金花為飾的車子,雖為形容,也知為名媛。“徐”字寫其舉止嫻雅。“綠酒”兩句,寫宴會上相識與宴會后依依有情。“綠酒分曹”,言宴會時宴者分曹賭酒,定勝負,以為笑樂。《楚辭·招魂》“分曹並進,遒相逼些”。王逸注:“曹,偶也”。即兩兩相偶。《文選》張銑注:“遒,急也。言務以求勝。”可知《招魂》以博棋為娛樂,此則以賭酒為娛樂。其方式大柢一致。因賭酒而歡娛,而情生。所以宴畢人散,心事低回眷戀,因眷戀而低訴愛慕之情。著一“潛”字,臨歧依偎之態可掬。兩句寫宴會和情愛心理最為簡煉。“低徊” ,《楚辭·抽思》: “低徊 (徊) 夷猶”,即徘徊流連意。“蓮子湖頭”三句,寫定情。情景交煉,艷之極,亦雅之極。《酉陽雜俎·廣知 》 :“歷城 (濟南市) 北二里有蓮子湖(大名湖)。周環二十里,湖中多蓮花,紅綠間明,乍疑濯錦。” “枇杷花下”,胡僧《贈薛濤》詩: “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下閑門居。”此兩地,一為景之美,一為人之韻,化兩專名為通名,以烘托定情之美,所以結拍用“綰就”云云。典用隋煬帝賜同心結與宣華夫人陳氏,事本蒸淫,但這里卻用于純潔的愛情。(見《隋書·后妃傳》)結拍“明珠”二句為一大轉折。從歡愉的愛情生活,陡轉為離別飄泊的凄苦生涯。言未成婚事便訣別千里了,這無疑是人生之大不幸。“明珠未斛”句用西晉石崇以三斛珍珠娶綠珠妾事(見《嶺表錄異記》)后人多有吟詠。喬知之《綠珠篇》詩:“石家金谷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這里卻反其意用之。“斛”(hú) ,古代以十斗為一斛,這里用作動詞。作者在一些寫男女情愛的詞中,喜用量珠的典故,如“圓珠斛得誰家,香車遠隔天涯” ( 《 清平樂》),亦寫所愛的人為豪家所奪,遠隔不得相見之苦。“朔風”句,以朔風為催別的勢力,這在傳統的興感審美中有著長久的文化心理積淀。《詩·邶·北風》“北風其涼,雨雪其雱”以后, 形成了一種深厚的審美興感,白居易便曾直說:“ ‘北風其涼’ ,假北風以剌威虐也”。(《與元九書》)這種興感蘊含了豐富的內容,指社會的暴力、社會的動亂乃至對美好事物摧殘的殘暴者。朔風是屬于這種性質的興感意象。它制造了多少生離死別,制造了千里催別的情愛悲劇。我們如果回顧清初動亂的社會現實,兵戈俶擾,百姓流離,尤其東南南奧諸省抵抗清兵最強烈的地區,其催別的社會內涵就不難理解了,雙方離別的痛苦也就不難想像了。后片換頭承前片結拍陡轉而推開一層。憶久別相逢,而“同是淪落天涯”,這豈不是別后共同的悲慘命運? 一個是紅粉飄零,一個是短衣落魄。相見兩垂淚,同訴命運之乖,共惜舊情之好。黯然相感,凄恨何如!句出自白居易《琵琶行》。而《琵琶行》止感于同是天涯淪落,未有舊情;而此詞則是戀人同是天涯淪落,所感自然更為深沉,更為凄咽,更應“攜手同行”相偎相依。然而命運卻繼續拆散他們。因此“青青柳色”二句,寫“客中送客” (周濟評周美成《蘭陵王》詠柳語),最為凄黯,豈忍先折柳枝贈別?此詞除句法借取《琵琶行》外,意境的創造則取法于張炎《國香》詠與舊識杭伎沈梅嬌于京都相遇。歷史背景,人物遭遇皆有相似之處。但“竹垞情深”,玉田意淺,意境也因此不同。“不道留仙不住,更無夢吹到南枝,”含蓄委婉,但不如“朔風千里催別”那樣深沉。客中相遇,不得不別,以下應接著寫別后情事。但卻寫與別后無關的 “紅浪香溫”兩句,寫昔日美滿情愛生活的回憶,又一種幽怨之情,于溫柔婉麗的意境中曳然而出。這種筆法,劉熙載最為欣賞,并以“空中蕩漾”為之形容。他說:“空中蕩漾最是詞家妙訣。上意本可接入下意,卻偏不入,而于其間傳神寫照,乃愈使下意栩栩欲動”。(《藝概·詞概》) 紅浪圍玉,明月墮懷,極艷極麗,而以反迭出之,則幽怨之情深焉可見,其“傳神寫照”在此,更能以反襯令下文寫別后凄寂之境,感動情靈。“紅浪”指睡時被衾的翻動。李易安有“被翻紅浪”語。“夜玉”喻美人夜眠時的玉體。“墮我”句從謝靈運《東陽溪中贈答二首》之“但問情若為,月就云中墮”化出。黃節注引胡震亨語曰:月墮,狎語。”后演為“夢月入懷”(題為蘇軾撰《物類相感志》 ) 或“懷中墮月”。此詞用以作凄艷之調,抒幽怨之情。作者頗善造此境,如“算明月何從更墮懷”。(《瑤臺聚八仙》題錢舍人〈望廬集句〉詩》,“明月懷中半霄墮。” (《洞仙歌》仲冬)可參補。“暮雨”三句接折柳送別回來,從黃昏至夜分,從歸途至寓所。寫一種蕭條空寂,憶事懷人,黯然神傷之境。瀟瀟暮雨,空帶愁歸,怎不銷魂?回寓之后,又寂寞凄清,看著靜寂的銀河,聽著凄咽的夜漏,又怎樣遣此長夜! 言“不動”,言“叮叮”,都是寫環境的沉寂難耐。《才調集》題為李商隱《水天閑話舊事》詩(不從本集《楚宮》):“暮雨自歸山悄悄,秋河不動夜厭厭。”意境相似,而又作加倍寫法。“虬箭”,一種虬(音求)龍雕象的計時漏箭;“秋河”,銀河。歇拍“十年” 二句,以情結,言別后十年,恍如夢幻而鬢發絲絲如雪了,怎奈杜司勛何! 身世之感,怨憤之情,凄然見于言外,而又沉郁忠厚。
全詞情意深穩曲折,而又跌宕昭彰。譚獻評曰: “有潛氣內轉之妙”。(《篋中詞》二) 潛氣內轉,而后始哀音外激。譚評指出了詞寫別情具哀艷的特點及其所以然的道理。這正如張炎說: 寫哀艷的別情,“調感愴于融會”,“全在情景交煉,得言外意” (《詞源》下卷“別情”)。又謝章鋌評云:“偶憶感舊諸作,莫不關注遙深,閑情自永”,“所謂紙醉金迷,亦復令人 意遠”。(《賭棋山莊詞話》卷二)“紙醉金迷”若指詞的情艷,且于情艷見深遠的意趣,那么,謝評是深刻的,與譚評可謂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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