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蘇軾《太息送秦少章》原文|注釋|賞析
蘇軾
孔北海與曹公論盛孝章云:“孝章,實丈夫之雄者也,游談之士,依以成聲……今之少年,喜謗前輩,或譏評孝章;孝章要為有天下重名,九牧之人,所共稱嘆。”吾讀至此,未嘗不廢書太息也曰:嗟乎!英偉奇逸之士,不容于世俗也久矣。雖然,自今觀之,孔北海、盛孝章猶在世,而向之譏評者,與草木同腐久矣。昔吾舉進士,試于禮部。歐陽文忠公見吾文曰:“此我輩人也,吾當避之。”方是時,士以剽裂為文,聚而見訕,且訕公者,所在成市,曾未數年,忽焉若潦水之歸壑,無復見一人者,此豈復待后世哉!今吾衰老廢學,自視缺然,而天下之士不吾棄,以為可以與于斯文者,猶以文忠公之故也。張文潛、秦少游,此兩人者,士之超逸絕塵者,非獨吾云爾。二三子亦自以為莫及也,士駭于所未聞,不能無異同,故紛紛之言,常及吾與二三子,吾策之審矣,士如良金美玉,市有定價,豈可以愛憎口舌貴賤之歟?少游之弟少章,復從吾游,不及期年,而論議日新,若將施于用者,欲歸省其親,且不忍去。嗚呼! 子行矣。歸而求諸兄,吾何加焉! 作《太息》一篇,以餞其行,使藏于家,三年,然后出之。
《太息送秦少章》是蘇軾為友人所寫的一篇贈序。太息,即嘆息。秦少章名覿,字少章,揚州高郵 (今江蘇省高郵縣) 人,北宋著名“婉約派”詞人秦觀 (即秦少游) 之弟。唐、宋時興在親朋好友出行之前,寫篇文章作為臨別贈言,為之送行,是為贈序,其內容多為勸勉之辭,但古人也常常借此抒發感慨,發表議論。本文雖是蘇東坡為朋友秦少章所寫的臨別贈言,但實際上是一篇議論散文。作者在這里勉勵后學要豁達開朗,不要計較別人的毀譽,并對當時社會上那種文士互相傾軋,任意譏訕、毀謗別人的不良風氣進行了嚴厲的抨擊。
文章由漢代大儒孔融的文章《與曹公論盛孝章書》寫起。盛孝章,名憲,字孝章,三國時吳國會稽(今浙江省紹興市) 人,原為吳郡 (今浙江省吳縣) 太守,后為孫權所殺。孔融,字文舉,魯國 (今山東省曲阜一帶) 人,曾任青州北海郡 (今山東省壽光縣) 相,故人稱“孔北海”,是東漢末年一代名儒,被冠為“建安七子”之首。興平二年 (195),孫策率軍東渡,平定吳、會稽等五郡,將盛孝章囚禁。孔融與盛交情甚篤,因此寫了《論盛孝章書》給曹操,文章引經據典,從人情常理到愛惜人才的角度反復論證,力陳利害,激勸曹操致書東吳,營救盛孝章。但曹操還未來得及發信,孫權已將盛孝章殺害。這封信文辭整飭,氣勢充沛,是一篇很有名的議論文,一直流傳至今。孔融在這封信中高度評價盛孝章,認為“今孝章實丈夫之雄也,游談之士,依以成聲”,然而“今之少年,喜謗前輩,或譏評孝章,孝章要為有天下重名,九牧之人,所共稱嘆。”孔北海稱贊盛孝章是當時杰出的英雄,受到天下的贊賞和感嘆,文人士子都要仰仗他的名氣為自己揚名。但是后世的輕狂少年,卻“喜謗前輩”,隨意諷刺、抵毀盛孝章。東坡每讀至此,常不禁掩卷嘆息,感嘆世風不占,象盛孝章這樣的“英偉奇逸之士”卻不為社會上的平庸之輩所容。可見這種世不容士之風由來已久。然而人的價值并不由一時之榮辱而定。孔北海、盛孝章這樣的“英偉奇逸之士”永為后世傳頌,而那些譏諷、抨擊他們的凡夫俗子卻早已化為糞土。蘇軾在這里明確表示出他對孔北海、盛孝章這樣的超群之才的景仰崇敬以及對那些“喜謗前輩”的庸人們的極端鄙視。
接著,文章由漢代轉到了當世,寫到了北宋一代文豪歐陽修。嘉祐二年 (1057) 二月,蘇軾、蘇轍兄弟一同進京考試禮部進士,時逢歐陽修主考。試題為《刑賞忠厚之至論》。蘇軾的文章雖尚不成熟,但語言平易曉暢,一反當時浮艷文風,使人讀之耳目一新,受到歐陽修的激賞。歐陽修恐怕此文是自己門人曾鞏所作,為避嫌疑,將蘇軾這篇文章定為第二名。當年蘇軾、蘇轍、曾鞏同科中舉,被傳為一時佳話。歐陽修是北宋文壇領袖,詩文革新運動的主要領導者,他不僅積極推行文體革新,提倡平實文風,提倡古文,反對“時文”,而且身體力行,從理論上和創作實踐上領導古文運動的深入。嘉祐二年,歐陽修以翰林學士身分主持禮部考試時,他明文規定“時文”一律不取。他的改革科舉考試的大膽嘗試在當時“士以剽裂為文”的文壇中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歐陽修本人也因此受到當時一些士子的圍攻。一次歐陽修上朝途中,遭到一群落選舉子的圍攻辱罵。當時毀謗歐陽永叔公的人很多,但是不久便煙消云散,“若潦水之歸壑,無復見一人”,而歐陽永叔公的美名卻千古流傳,留芳百世。蘇軾認為自己之所以有今天的文學成就,在文壇享有盛名,與歐陽修當年的提攜是分不開的。因此他說:“今吾衰老廢學,自視缺然,而天下之士不吾棄,以為可以與于斯文者,猶以文忠公之故也。”字里行間充滿對恩師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情。
蘇軾由歐陽文忠公又說到了他自己的學生。張文潛,名耒,字文潛,淮陰(今江蘇省淮陰縣)人,北宋詩人。蘇軾認為其文與蘇轍相以,”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嘆之聲”。(《答張文潛書》)張耒詩歌成就最高,胡應麟《詩藪》稱其詩“閑淡平整,時近唐人。”秦少游即秦觀,詩文俱佳,尤以詞工。張、秦二人與黃庭堅、晁補之并稱“蘇門四學士”。蘇軾在《答李昭玘書》中曾說:“如黃庭堅魯直,晁補之無咎,秦觀太虛,張耒文潛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軾獨知之。”蘇軾認為他這兩個學生都是“士之超逸絕塵者”,然而亦不免受到訕謗。蘇軾針對有真才實學的高逸超群之士常常遭受毀謗的社會現象,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士如良金美玉,市有定價,豈可以愛憎口舌貴賤之。”意思是說:真正有學識,品行高尚的賢人能士好比純金美玉,其價值是客觀存在的,自有公論,不以某些個人的好惡而定。因此,那些以譏諷、毀謗他人為能事的俗子實在是徒費口舌,枉費心機。蘇軾對這種現象深惡痛絕。
文章最后才將筆墨拉到了秦少章身上。秦少游之弟秦少章。曾同蘇軾交了朋友。他少年好學,交往不足一年,便學問大長,“議論日新”。蘇軾認為少章很有前途,愿意同他交往。然而少章卻要歸鄉省親。作者不愿放他離開,可是卻于情理不容。而且,少章此行,亦是投奔其兄長少游這位“士之超逸絕塵者”,蘇軾自然沒有什么理由加以阻攔了。因此,蘇軾寫了這篇《太息送秦少章》為其餞行,要其不要計較一時之毀譽,好自為之,將這篇贈序“藏于家,三年,然后出之”。文章至此,戛然而止。無一贅學,意蘊無窮,真可謂放筆縱橫恣肆,收筆簡練凝重,十分耐人尋味。
蘇軾是繼歐陽修之后北宋文壇的又一位巨匠。他的多方面的文學才能使他同歐陽修一樣成為北宋古文運動當之無愧的領袖。然而,這樣一位文壇巨子,卻由于“不能俯仰隨俗”,步入仕途之后屢遭挫折,飽受磨難,甚至受累于“烏臺詩案”,險些喪命,一貶再貶,最后貶謫邊遠的儋州 (今海南儋縣),直到臨死前一年才遇赦北歸。由于自己的切身經歷,蘇軾對于社會上隨意毀謗別人的現象是十分痛恨的。因此他在文中提出了“士如良金美玉,市有定價,豈可以愛憎口舌貴賤之”的觀點,可以說是切中時弊的。從文中可見,秦少章少年才高,學識匪淺,但尚未入仕,且從蘇東坡、秦少游交往,亦恐難免遭人議論。因此,蘇軾在其臨行前寫了此文,對其勸勉,對其懷才不遇的際遇表示安慰,向其說明一時的毀譽本不足憑,雖暫處晦而必不為物所掩的道理。這種勉勵對于涉世未深的晚生后學來說是十分中肯的,帶有濃重的感情。
本文在藝術上的特色也很鮮明。文章條理清晰,結構謹嚴,循序漸進,層層深入,雖僅四百余字,卻寫得內涵豐富,層次分明,具有很強的說服力。文章先由東漢時的孔北海的《與曹公論盛孝章書》談起,說明雖然“今之少年,喜謗前輩”,“譏評孝章”,然而“孔北海、盛孝章猶在世”,而那些譏評他們的人卻“與草木同腐久矣”,然后又用當年歐陽修改革科舉制度遭到圍攻的事例,說明有才學的人受到攻擊詆毀不足為怪,再用自己同張文潛、秦少游遭受諷刺、議論的事,說明當時社會上喜謗賢士的不良風氣,最后由此引出“士如良金美玉,市有定價,豈可以愛憎口舌貴賤之”的論點。由古及今,由遠至近,有理有力,不容置疑。文章感情充沛,氣勢奔放,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文章寫到孔北海、盛孝章等古代名士,充滿景仰、崇敬; 而對于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歐陽修,則洋溢著感激之情;對自己的學生弟子張耒、秦觀,則是贊賞與愛護兼而有之,至于那些才疏學淺,卻忌賢妒能,專以訕謗賢人奇士為能的庸俗小人,蘇軾的鄙夷、厭惡之情溢于言表。在這種愛與憎的強烈對比中,作者的立場、態度表現得十分鮮明。文章隨敘隨議,敘述清楚,起止分明,議論透辟,筆帶感情,文理暢達,文字優美,具有很強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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