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輔·南浦》原文賞析
夜尋琵琶亭
潯陽江上,恰三更,霜月共潮生。斷岸高低向我,漁火一星星。何處離聲刮起?撥琵琶千載剩空亭。是江湖倦客,漂零商婦,于此蕩精靈。
且自移船相近,繞回闌百折覓愁魂。我是無家張儉,萬里走江城。一例蒼茫吊古,向荻花楓葉又傷心。只琵琶響斷,魚龍寂寞不曾醒。
這是一首吊古慨今的詞,詞人以白居易、張儉自比,抒發了仕途不得志的郁悶。左輔是乾隆五十八年(1793)的進土,在霍邱、合肥任上,先后兩次被貶,但他的后期仕途比較平坦,官至湖南巡撫,所以說此詞當是他前期的作品。左輔在一個月夜乘船來到湓浦口,回憶一千年前白居易作《琵琶行》,自己的失意與被貶謫的白居易產生共鳴,故寫下這首感慨深沉的懷古佳作。
琵琶亭因《琵琶行》而得名。《琵琶行》為唐朝大詩人白居易因上書請求平叛,受到讒毀,被貶到江西,詩人月夜送客湓浦口,遇一年老色衰淪為商人婦的琵琶女而作。詩人借她之落魄身世,,大發“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之慨嘆。詞人此時與白居易當年有相同的遭遇,為了親自領略白居易《琵琶行》詩的意境,趁月夜來到湓浦口。這次尋訪,不僅地點相同,而且節令相似,又值月夜,于貼近之中求詩心之相通,因而更真切感人。
詞的開頭三句首先交代了尋訪琵琶亭的環境和時間:“潯陽江上”,詞人乃乘船尋訪,所以此時正處于潯陽江上。“恰三更”,三更天夜色正濃,詞人為什么選擇這個時候呢?.從下文就可看到,詞人決不是為游覽琵琶亭之勝景而來,而是來“覓愁魂”的,這里一個“恰”字便已道出這一用意。“霜月共潮生”化用了唐代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成句,但這里將“明”字換成了“霜”字,不僅平添了許多肅殺,更造成了 一個凄清、寧靜的藝術氛圍。浩渺的江面上,一輪寒月正冉冉升起。“斷岸高低向我,漁火一星星”一句寫琵琶亭畔江邊景物,“斷岸”指絕壁,蘇軾《后赤壁賦》: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因為“恰三更”,所以詞人所看到的只是高高低低的絕壁,黑乎乎地聳立著。江面上是星星點點的漁火。在月夜的江上,一星星漁火,只會加濃靜與暗的色彩。“何處離聲刮起?撥琵琶千載剩空亭”三句中的“離聲”本指離別之歌,鮑照有樂府詩曰:“倦客惡離聲”,此處似指風聲。驚飚忽起仿佛隱隱約約送來一聲聲琵琶聲,化用了《琵琶行》中“忽聞水上琵琶聲”,這是心靈感應所致。然而“千載剩空亭”中的“千載”一般看來是虛指,言年代之久遠,而白居易與左輔前后相距正好約一千年,所以此處倒可看作是實指。一個“剩”字道出詞人心中的失落感,當年白居易作千載名篇《琵琶行》的地方,而今就只剩下了一個空空的亭子。一個“空”字,不僅言亭之空,還可以看出詞人心之空,心里空空落落仿佛失去了什么。“是江湖倦客,飄零商婦,于此蕩精靈”中的“倦客”是疲憊之游客,蘇軾《書普慈長老壁》中有句曰“倦客游行老矣,高僧一笑故依然。”這里的“江湖倦客”是指白居易; “飄零商婦”則是指琵琶彈奏者,即那個曾紅極一時,卻又淪為商人婦的歌妓。“于此蕩精靈”,這里含蓄深沉地概述了白居易夜逢琵琶女的故事。“精靈”為鬼魂一類,千載之下,留下這一佳話的詩人商婦均已不復存在。物是人非,這三句乃補足“千載剩空亭”,但感情凄愴。
上片重在吊古,交待詞人夜游琵琶亭之所見,并沒有直接涉及詞人本身的遭遇,但已為下文的感嘆身世作了鋪墊。下片則重在傷今,以自己的遭遇與當年的白居易相類比,抒發自己落泊潦倒的感慨。上片是江上遠眺,下片則移情換景登岸近觀。
換頭句“且自移船相近”化用了《琵琶行》中“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之句,但這里又是詞人自身的行動。“繞回闌百折覓愁魂”中“回闌”指曲曲折折的欄干,尋覓“江湖倦客”、“飄零商婦”留下的縷縷愁魂,與上片“是江湖倦客,飄零商婦,于此蕩精靈” 相呼應。“我是無家張儉,萬里走江城。”這里詞人自比于東漢張儉。張儉曾經彈劾中常侍侯賢,侯賢誣賴他參與朋黨,他只好離家出走,到處投靠人,眾人敬慕他的人品,到了那家,無不“破家相容”。詞人遭貶,被迫流落江城,“江城”就是九江,“萬里”是極言所行之遠。這和白居易詩小序中的“余左遷九江郡司馬……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和詩中“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同一感喟。“一例蒼茫吊古,向荻花楓葉又傷心”前句是吊古,后句是傷今,“一例”是“一樣”的意思。“荻花楓葉”出自杜甫《秋興八首》第二首: “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又一首“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另白居易《琵琶行》中亦有“楓葉荻花秋瑟瑟”之句。白居易謫居江洲而作《琵琶行》,杜甫有漂泊夔州而作《秋興八首》,此句詞人于不經意中化用這二位大詩人的詩意,顯然乃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塊壘。“只琵琶響斷,魚龍寂寞不曾醒”中的“魚龍寂寞”也出自杜甫《秋興八首》之四: “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秋月魚龍潛蟄,故曰“寂寞”,這是憂嘆長安時事之作。此句的意思是: 只是琵琶聲已停了,潛蟄的魚龍依舊長睡未醒。以這四句作結,傷心嘉慶、道光年間時事,與杜甫《秋興八首》同一感慨。
譚獻《篋中詞》評此詞說“濡染大筆,此道遂尊。”譚氏論詞大致遵循常州派的詞學主張,尤重寄托,此詞受譚氏嘉許,其長處也不在于發思古之幽情,而在于借古喻今,吊古傷今,使此詞風格沉郁蘊藉,感慨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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