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崧·滿江紅》原文賞析
汴京懷古十首·夷門
壞堞崩沙,人說道,古夷門也。我到日,一番憑吊,淚同鉛瀉。流水空祠牛弄笛,斜陽廢館風吹瓦。買道旁,濁酒酹先生,班荊話。
攝衣坐,神閑暇。北向剄,魂悲咤。行年七十矣,翁何求者。四十斤椎真可用,三千食客都堪罵。使非公,萬騎壓邯鄲,城幾下。
“汴京”,即戰國時之“大梁”,東魏置梁州,隋唐改為汴州,自五代梁晉漢周及北宋皆建為都,遂有汴京之稱。“夷門”即魏都大梁之關隘。侯嬴乃大梁夷門監者。此詞“懷古夷門”,實詠“侯嬴”。
“侯嬴”一稱侯生,魏國隱士,家貧,年七十,信陵君遺以厚幣,不受。有一次,信陵君大宴客,親自乘車從騎往迎侯嬴,引之上座。后秦圍趙,趙求救于魏王及信陵君。魏王使晉鄙將兵救趙,既而畏秦強,使人止之,留軍觀望。侯嬴為信陵君策劃救趙,說服如姬竊兵符于魏王臥內,又舉屠夫朱亥從入,擊殺晉鄙,信陵君因得奪晉鄙軍卻秦救趙。
上片首韻“壞堞崩沙,人說道,古夷門也”,一起便揭出地點,時間,極具懷古境界。汴京在黃河之南,地勢較低,黃河泛濫時,洪水卷沙,崩壞屋宇。夷門,戰國時原系大梁要隘,垛堞戍樓,屢經滄桑,只留殘跡。此次其年到汴京,是聽當地人說: 此“古夷門也”,用“也”虛字起韻,乃古文筆法,極新警。蔣景祁《陳檢討詞鈔序》云:“故讀先生之詞者,以為蘇辛可,以為周秦可,以為溫韋可,以為左國、史漢、唐宋諸家之文亦可”,讀此詞,知蔣氏的評語,極中肯綮。次韻“我到日,一番憑吊,淚同鉛瀉”,這數語,寫出詞人博古,早就景仰侯嬴這位夷門監者的高風亮節,所以到汴京之日,便即來憑吊,為之一慟。“淚同鉛瀉”,乃用漢武帝故事,漢武帝筑造銅仙人承露盤,飲露以求長生,嗣后漢之土宇已屬魏氏,魏明帝詔宮官牽車西取捧露盤仙人,立置殿前,仙人辭漢時,淚流如鉛水。唐李賀作《金銅仙人辭漢歌》: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其年用此典實,也是語帶雙關,暗寓痛惜明代之亡,嘆息當時無侯嬴智勇雙全的人,以固國祚。在滿清文網極密之時,詞人只能通過暗喻閃爍其詞,“淚同鉛瀉”,此淚既哭侯嬴,亦以自悲,遺民之用心良苦。第三韻兩句七字對仗,出句:“流水空祠牛弄笛”,經過河水泛濫,夷門已水淹祠空,變成養牛之地,牧童常在那里吹笛,韋莊詩《村笛》:“卻見孤村明月夜,一聲牛笛斷人腸”;對句:“斜陽廢館風吹瓦”,斜陽冉冉照著廢館,朔風吹寒。這個曾經是數代帝王之都的汴京,而今竟如此蕭索。上片結拍,陡轉入情:“買路旁,濁灑酹先生,班荊話”,前三韻,寫景,景中寓情; 至此則敘事,點出侯嬴。“先生”,是長者有德之人的尊稱,“酹”,以酒沃地,祭奠謂酹。與蘇軾《念奴嬌》煞拍“一尊還酹江月”,用法同;“班荊”,即“班荊道故”,事見《左傳襄王二十六年》: “楚伍舉與聲子相善,伍將奔晉,聲子遇之于鄭郊,班荊相與食,而言復故。”注: “班,布也;布荊坐地,共議歸楚,事朋友世親。”世謂相遇于路,共言故舊之情曰班荊道故。其年在異族統治之下,無所施展其才能,滿腔孤憤,無所告語,只有以侯嬴為知己,與之班荊道舊,一吐胸中塊壘。此情此景,是如何的沉痛。
下片純以賦筆敘述侯嬴的事跡。首韻用四句三字扇對,描繪侯嬴的風貌神采,從容不迫、視死如歸。“攝衣坐,神閑暇。北向剄,魂悲咤”,當信陵君得如姬所竊虎符,與朱亥欲啟程時,侯嬴對信陵君表白自己的心志: “臣宜從,老不能,請數公子行以至晉鄙軍之日,北向自剄以送公子。” 至期,果自剄死。侯嬴以必死的決心來壯信陵君的行色,他深知信陵君此行,必能克敵制勝,不愿居功受爵祿。第二韻,“行年七十矣,翁何求者”。侯嬴的高風亮節,詞人給予很高的評價,所以第三韻,又用兩七字句對仗,再詳述之,出句,評侯嬴知人,舉朱亥,執四十斤重椎去擊殺晉鄙;對句責罵信陵君養三千食客,毫無作為。煞拍以三句話總結,“使非公,萬騎壓邯鄲,城幾下”,邯鄲乃趙國之都城。
此詞以九十四字,概括一戰國諸侯的戰爭史。上片寫古夷門,寓今昔之感;下片寫侯嬴,筆墨飛動,形神兼備。全詞結構謹嚴,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沉郁渾成,故蔣景祁謂其年“磊砢抑塞之意,一發之于詞,諸平生所習經史百家古文奇字,一一于詞見之,于是者十年” (見《陳檢討詞序》),讀此詞,乃知蔣氏之言,非溢美之辭,誠其年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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