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埜·念奴嬌》原文賞析

題釣臺

釣臺千尺，問誰曾占斷，一江新綠?試拜先生眉宇看，何地可容榮辱?遙想當(dāng)年，故人邂逅，以足加其腹。書生常事，可憐驚駭流俗。應(yīng)恨惹起虛名，平生正坐，誤識劉文叔。笑殺君房癡到底，燕雀焉知鴻鵠?萬疊云山，一絲煙雨，比得三公祿。高風(fēng)千古，冷香聊薦秋菊。

此詞題詠“釣臺”，指東漢嚴(yán)子陵垂釣處，故址在今浙江桐廬縣富春山，下瞰富春渚，有東西二臺，各高數(shù)百尺。詞中所詠，全系子陵生平事跡。子陵名光，一名遵，會稽余姚人。少與光武帝劉秀同游學(xué)。光武即位，乃變名姓，隱身不見。后三聘乃至，除諫議大夫，不受，退耕于富春山。建武十七年，復(fù)特征，不至，年八十，終于家。詞人游賞釣臺，感高士風(fēng)范，寄仰慕之情，鋪陳典事，不落藻績，實為倚聲詠史之佳構(gòu)。

詞之首句，從子陵隱處江渚，垂釣高臺寫起：“釣臺千尺，問誰曾占斷，一江新綠?”千尺釣臺，極言其勢之高峻。一江新綠，極言其景之清麗。“誰曾占斷”一句，靈動活脫，于往事的朦朧追尋中將高人子陵拉入圖畫。崇臺之上，綠江之邊，人物垂釣其間，顯出一幅和諧自適、優(yōu)游恬靜的景觀。“試拜先生眉宇看”，于假設(shè)之中貼近古人，摹想其眉目風(fēng)神;“何地可容榮辱”，進而剖露子陵不慕榮利，而與前句緊接，無疑亦體現(xiàn)了其風(fēng)神名節(jié)使“試拜”者榮辱之心頓消之感。《新唐書·元德秀傳》記載：“房琯每見德秀，嘆息曰：‘見紫芝眉宇，使人名利之心都盡。’”詞與此意甚合。“遙想當(dāng)年”以下，轉(zhuǎn)入對子陵與光武帝一段故事的記述，而夾敘夾議，以強烈的主觀傾向，賦予這一具體事件深邃的哲理。《后漢書·嚴(yán)光傳》載：光武“復(fù)引光入，論道舊故，相對累日……因共偃臥，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座甚急。帝笑曰：‘朕故人嚴(yán)子陵共臥耳。’”友人共臥，足加其腹，本為平常，但以帝王之尊，則世俗之輩乃生出客星犯座之驚詫。而詞人之筆，由于植根于榮辱全無的思想境界，所以只用“書生常事”輕輕帶過，平淡語中含有非凡的力度。“可憐驚駭流俗”，更是借題發(fā)揮，表現(xiàn)詞人對世俗之人的鄙棄。詞至此，通過對釣臺環(huán)境的描寫，對高士風(fēng)貌的摹想，再對高士具體事件發(fā)表議論，使嚴(yán)子陵清奇狂放的形象和曠達玄遠的心態(tài)得到完整的渲染和明晰的揭示。

下片，“應(yīng)恨惹起虛名，平生正坐，誤識劉文叔”，詞意突轉(zhuǎn)，析理尤深。文叔，漢光武帝劉秀字。觀子陵一生，其聲名之隆全與光武相聯(lián)系：一因少與同游;二因三聘始往;三因不仕歸耕;四因特征不至。凡此種種，皆緣于結(jié)識劉秀之故。“惹起”二字，輕點妙絕。詞人對嚴(yán)、劉關(guān)系，不以為幸，反以為悲，竟以“應(yīng)恨”挑起，繼以“誤識”接住，無疑使自古多少求見天子而不得，既見天子而興忭的干祿之士汗顏，而子陵之清高品性更因之彰著千秋，無與倫比。“笑殺君房癡到底，燕雀焉知鴻鵠”，再詠史事，襯托子陵。“君房”，侯霸字。侯霸東漢初為尚書令，后為司徒，封關(guān)內(nèi)侯。晉皇甫謐《高士傳》載：“霸使西曹屬侯子道奉書，(嚴(yán))光不起，于床上箕踞抱膝發(fā)書讀訖，問子道曰：‘君房素癡，今為三公，寧小差否?’子道曰：‘位已鼎足，不癡也。’光曰：‘遣卿來何言?’子道傳霸言。光曰：‘卿言不癡，是非癡語也!天子征我三乃來，人主尚不見，當(dāng)見人臣乎?’子道求報。光曰：‘我手不能書。’乃口授之。”子陵《口授答侯霸》書中有云：“懷仁輔義天下悅，阿諛順旨要領(lǐng)絕。”于此可見，詞人寫子陵之“笑”，君房之“癡”，充溢著對高士行為的頌揚，對流俗之輩的譏刺。“燕雀”句用《史記·陳涉世家》“燕雀安知鴻鵠之志”語，以小襯大，補足詞意，進一步贊頌子陵高潔志行。“萬疊云山，一絲煙雨，比得三公祿”，鋪展一筆，深延意緒。如果說“燕雀”與“鴻鵠”是暗比，且?guī)в幸欢ǖ钠毡橐饬x，那么，子陵垂釣與三公厚祿在詞中則是明比，并具有特指意義。三公祿厚，卻局促于朝廷之內(nèi)，阿諛順旨，尤失廉恥，此子陵所不取;而萬疊云山，一絲煙雨，何等空靈曠達，此子陵所神往。蘇軾《定風(fēng)波》“一蓑煙雨任平生”詞句若移來勾劃子陵的形象，也是十分貼切的。“高風(fēng)千古，冷香聊薦秋菊”作結(jié)，余音裊裊，韻味雋永。“冷香”，指清香之花，多喻秋菊，如王建《野菊》詩：“晚艷出荒籬，冷香著秋衣。”在這里，詞人已以“高風(fēng)千古”對子陵生平加以總結(jié)，然興猶未了，故再將人物情操形象化，并喻為花香，引入嗅覺，形成通感，于收束處別生新境，使讀者將對高人風(fēng)范的崇慕與對詞作藝術(shù)的審美融合起來。

這首詞的特色既不因?qū)懢耙嗖灰蚴闱椋且越y(tǒng)攝事理取勝。一詞之中，子陵平生事跡囊括殆盡，可見詞人駕馭史事、糅合為藝術(shù)精品的高超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