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姚鼐·《泰山道里記》序
余嘗病天下地志謬誤, 非特妄引古記, 至紀今時山川、道里遠近方向, 率與實舛【1】, 令人憤嘆! 設每邑有篤學好古能游覽者。各考紀其地土之實據, 以參相校訂, 則天下地志何患不善。余嘗以是語告人。嘉定錢辛楣學士【2】, 上元嚴東有侍讀【3】, 因為余言: 泰安聶君 【4】 《泰山道里記》最善。心識其語,比有岱宗之游 【5】。過訪聶君山居, 乃索其書讀之,其考訂古今皆詳覈【6】可喜, 學士侍讀之言不妄也。
余疑 《水經注》【7】于汶水左右水源流方面, 頗有舛誤, 又謂古奉高在今泰安右汶東。故古登封, 入奉高境西行, 度環水而北, 至天門, 歷盡環道 【8】, 躋岱【9】, 乃得封所【10】。馬第伯 【11】記可覆案也。往昔在濟南, 秋霽登千佛山【12】, 望岱巔諸峰遙相接。竊謂歷城以南諸山, 皆泰山也; 后人多為之名耳。今閱是書, 每與余意合, 而辨正尤起人意。聶君欲余序以重其書, 余淺學又偶過臆度, 徒幸有合于好古。力索久往來是山中者, 聶君足重余耳, 余安足重聶君哉!
【注釋】
【1】 舛(chuan): 差錯。
【2】錢辛楣: 錢大昕 (1728——1804), 字辛楣, 一字曉徵。清代著名學者, 官內閣侍讀學士。
【3】嚴東有: 嚴長明, 字東有, 一字道甫。清代人, 官至侍讀。
【4】 聶君: 聶鈫, 字劍光, 少為府胥, 性好山水, 作《泰山道里記》。
【5】 比有岱親之游: 接連游歷了泰山。
【6】覈:“核”的異體字。
【7】《水經注》:我國古代地理名著,北魏酈道元著。
【8】環道:泰山盤道屈曲而上,共五十余盤。
【9】躋岱:跨上泰山峰頂。
【10】封所:古代封土祀天的地方。
【11】馬第伯:東漢初人,生卒不詳,著有《封禪儀記》。
【12】千佛山:在今山東省歷城縣南五里,也就是歷山。
【賞析】
本文是一篇書序。為他人寫的書序,一般表現為對作家、作品的評論和介紹,以期引起讀者的注意。本文是姚鼐為友人聶鈫《泰山道里記》一書寫的序言, 自然也有對該書評介的性質。但作者是清代桐城派的著名作家,又是大學問家,行文自然不同凡響。在這篇序言里,表現著大手筆的風范。它不囿于對一部書的具體內容的評價,思路更不跟著原書的內容走,而是以寫自己的憤嘆、感慨、自己的疑、自己的識為主,而所有這些又都符合書序的要求,成為一篇很有特色的書序體的散文。
“余嘗病天下地志謬誤,非特妄引古記,至紀今時山川、道里遠近方向,率與實舛,令人憤嘆!”文章開篇就以恢宏的氣勢,評說天下地志之非,批評這類書寫作態度輕率,作者既不愿意花力氣去考證古籍而妄加引用,又不愿意花力氣去實地調查山川實情,因而常常得出與實際情況不相符合的結論。這類問題應當怎樣解決呢?作者指出:“設每邑有篤學好古能游覽者,各考紀其地土之實據,以參相校訂,則天下地志何患不善!”此種辦法,確實足救地志之乖?!傲钊藨崌@”一語,既表現了作者對這類書的不滿,又為下文評說《泰山道里記》作了鋪墊。由序一部書而論定一類書的共同缺漏來破題,視點高,氣魄大,不是大作家、大學問家,不足以出此語。所謂“文章體制本天生”,這篇文章確實在某種程度上,表現著作者的寫作個性。
《泰山道里記》一書怎么樣?姚鼐是怎樣評價它的?首先,作者說自己是由兩位學者(錢辛楣、嚴東有)的推薦才看到這部書的,兩位學者稱許“聶君《泰山道里記》最善”,這已經是一種評價了。接著,作者用“學士、侍讀之言不妄也”的話,表明自己同意兩位學者對該書的評騭。這種同意的根據是什么?姚鼐的總體看法是該書對于泰山道里“考訂古今皆詳覈”。這個理由,正好針對了開頭所說的“天下地志謬誤”:它對于古籍,考訂切實(不是“妄引古論”);它對于今天山川的詳情,考察切實(是不“與實舛”)。這一部分,氣勢之恢宏,結構之緊湊,實在令人贊嘆。
在具體評價《泰山道里記》這部書時,作者似乎是置原書于不顧,而專一去寫自己關于泰山的諸多疑問與見解了。作者先說懷疑《水經注》關于汶水之源說法的準確性:“余疑《水經注》 于汶水左右水源流方面, 頗有舛誤”, 繼又懷疑 《水經注》中關于“古奉高在今泰安右汶東”的說法, 盡管許多學者都接受了 《水經注》的這個結論, 作者還是認為古代登封的路線是:“入奉高境西行, 度環水而北, 至天門。歷盡環道, 躋岱, 乃得封所”, 因此“古奉高”不可能“在今泰安右汶東”。作者說, 東漢馬第伯的著作可以對他的這種看法作核驗。第三, 作者結合自己登臨泰山的體會, 說以往在濟南登上千佛山時,“望岱巔諸峰, 遙相接”, 當時就認為“歷城以南諸山皆泰山”, 只是后人給它們另起了別的名字, 這是因為當時這些山屬于別的縣造成的。作者在述說了這些疑點和見解之后, 才說自己的這些見地恰好都為《泰山道里記》所證實了, 文章用“今閱是書, 每與余意合,而辨正尤起人意”的語句, 回扣到該書“其考訂古今皆詳覈”的論定上。作者這樣來寫自己的疑, 寫自己的識, 縱筆而為, 橫豎傾蕩, 幾乎置所序之書于不及暇顧, 然而回扣所至, 又恰恰是評價了所序之書, 真可謂控縱自如, 收束有定。
文章最后說,“聶君欲余序以重其書”, 可是事實上卻只能是“聶君足重余耳, 余安足重聶君哉!”以自謙之辭, 在屈折跌宕之中, 再次表達了對作者。對《泰山道里記》的高度評價。有人認為, 誦讀這一段文章, 總給人以作者有以大家自居。以權威自恃的感覺。這可能是由于姚鼐在文學界,在知識界的實際地位與身份使然的。但是, 這點并沒有對評價《泰山道里記》造成影響。也沒有影響本文成為一篇頗有特色的散文。
巧于縫合過渡, 也是本文的重要特色。請看開頭部分: 由“病天下地志謬誤”而“令人憤嘆”; 由個人“憤嘆”之不足, 于是有“余嘗以是語告人”;由同友人談論這個問題, 于是引出兩位學者的“因為余言泰安聶君《泰山道里記》最善”; 因此, 作者在游泰山時就便讀到了這部書, 得出了“其考訂古今皆詳覈”的總結論。真是句句有來由, 句句有著落。第二部分在縱筆寫自己對《水經注》的質疑及親游泰山得出的見解之后, 輕輕一句“今閱是書, 每與余意合, 而辨證尤起人意”,準準地回扣到“其考訂古今皆詳覈”的評價上。一篇書序,能如此細針密線, 巧于縫合與過渡, 實屬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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