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光·滿江紅》原文賞析
煙雨孤帆,又過錢塘江口。舟人道:官儂緣底,驅馳奔走?富貴何須囊底智?功名無若杯中酒。掩篷窗,何處雨聲來,高眠后。官有語,儂聽取。官此意,儂知否?嘆果哉忘世,于吾何有?百萬蒼生正辛苦,到頭蘇息懸吾手。而今歸去又重來,沙頭柳。
或許是旅途的孤獨,或許是舟行的寂寞,他們——一官一民——這平日里很難平起平坐的一對,如今在這小舟上,在這艙篷下的一方天地里,開始交流起人生心得了。官話與俗語,京腔與吳音打成了一片。這官民之間的直接對話,實在是封建社會中難能而可貴的一幕。
艄公操的是一口吳語,我們不妨借助語言的對譯,貼近他去聽一聽:儂這個老爺呀,為底個事體,奔來波去。銅錢么弄勿到幾文,忙么忙得個腳打屁股。富貴日腳娘胎帶,撥盡算盤弄勿來。拿了官餉,吃了皇糧,身子就賣給公家了,儂倒不如我快活,我是飯前一杯酒,萬事不發愁。船艙雖小,關上窗我好睡大頭覺,風浪輕輕格搖,枕頭墊墊高,管他什么窗外風飄飄、雨瀟瀟。
老百姓自有老百姓的生活哲學,雖無形而上之深奧,卻也簡捷實惠。但自古以來,豈有百姓教訓當官的,“下愚”而啟“上智”者乎?或許他又是多喝了兩杯,得了三分顏色,便不知天高地厚,忘記官尊民卑了。且看為官的如何處置,少不了金剛怒目,批頰掌嘴,飽以老拳。但這個當官的倒是少見,一副菩薩低眉之狀,悲天憫人之心,且與之同聲相應,促膝而談,京腔中還夾進了一些吳語:船老大呀,儂聽我說,我的心意儂還沒猜著,我做官倒不是求富貴。大凡儒生為官,胸中總橫閡著一個“世”字,我也就是這“世”字抹不掉。我辛苦奔波,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是憑天道良心,先圣格言立身處世,以百姓疾苦,民瘼民痛為念呀。你想那百姓,面朝黃土,背對青天,足蒸暑氣,頭頂風霜,春種五谷,秋交皇糧,實在辛苦啊。還有那胥吏毒于蛇,苛政猛于虎,百姓是敢怒不敢言,欲訴無處訴。吾輩官兒雖小,干系正大,解民倒懸,事在吾手。正是為此濟世之心,我才山程水驛,常年奔波,披星戴月,往來江上,這岸邊沙頭柳就是證明。
官長說完這番話,艄公有何言語,詞作沒有交代,或因道不同而不復相謀;或有所動于中,默然無語;或知己話長,舉杯相屬。如何收場,讀者自可構造一個合理的結局。
自宋蘇東坡開豪放詞派,遺澤廣被后人,詞風播及南北。蘇學北行,金人得其豪,元人得其曠,元人詩詞中歌頌隱逸避世為一時主流。但這首詞卻新翻舊調,以舟子作襯托,剖白了救世之志,歌頌了為民之心,這在詞中實屬少見。
李孝光為一時名儒,久隱鄉里,屢征不起,至正七年詔征為秘書監著作郎,明年,升為秘書監丞,卒于官。由此看來,他內心也有過進退行藏之斗爭,終因儒家為君為民、出世救世之大義而舍棄“小我”潔身自好之趣。因此,“艄公”與“我”之對話又何嘗不可看作詞人矛盾心理之人格化、戲劇化的表現,猶如蘇軾《前赤壁賦》中“客”與“我”之駁難,形象地表現了東坡心靈由哀傷而曠達的歷程一樣,這首詞也可看作詞人內心交戰的顯影。
這首詞除開頭兩句介紹背景外,其余全用對話體,通過對話刻劃兩個不同身份的人物,聞聲如見其人,語言通俗波俏,具有元代文學特有的俗趣與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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