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策返溪寺,松風遵路長。
水幽聲斷續,山暝色蒼茫。
鐘隱空巖響,露滋群草香。
歸來人已久,華月半虛廊。
日本著名宗教思想家、禪學大師鈴木大拙博士從禪的角度去看人與自然的關系,有著深刻的認識,他在深入分析了西方宗教(基督教)中人與自然的對立關系之后,認為禪的自然與人的關系乃是一種非對立的、而且是親善的合一關系。“自然從自身中產生人,人不可能立于自然之外,人的存在仍根于自然。因而,人與自然不能有任何敵對。相反,自然與人之間常有一種親切的了解。人從自然中來,想在自己的身上看到自然,就是說,自然回到自身想在人身上看到自己。”(見《鈴木大拙全集》第十二卷,“禪與自然”)可以說,人與自然的這種親密無間的關系,正是禪所追求的與 “物我合一”——我與佛與自然萬物合為一體的、帶有神秘色彩的境界中,獨享內心體驗的思辨前提。明確了這樣的認識,便不難理解,為什么禪僧們 (或參禪者們) 在感悟禪的時候,總是無法脫棄地與自然萬物(諸如山水花木、風云雨雪等)緊密維系、必然地對大自然產生深深的親戀與神往,因為對自然的感悟便是對禪的感悟。所以,許多描繪自然景物的詩篇,尤其是釋僧之作,則自然而必然地深蘊著禪的意境、禪的精神了。釋梵崇的這首《夜歸》 便是如此。
詩的首聯直接點題,寫出行為、時間、環境及人物形象,內容頗豐,用字亦精。策,策杖。遵,依循。日暮之際,策杖歸返那山間溪畔僻幽的寺居,涼爽的秋風吹撫路邊松林,沿途發出不斷的清響,似與老僧相伴而行。“遵”字將“松風”擬人化,賦予親近感,也狀出行旅悠然不急情貌。“路長”與“溪寺”道出寺居的偏遠與幽靜——那是遠離俗塵、滌思凈慮的所在。首聯所能引起的只能是佛禪情境的聯想,釋僧作詩如作偈頌,起筆不離釋梵特色。
山溪幽隱,流音時斷時續,時聞時杳。山色愈暗,山色更加迷朦而曠遠; 寺鐘不鳴,只聽風吹空巖的邃靈清響。夜露潤澤的雜草也散溢著清幽的馨香。詩的頷、頸兩聯,集中描寫景物。步換而景移,正是以“景”代替寫“行”。同時,于此自然景物的多方面突出而細膩的描繪中,也是深蘊禪意的。“水幽聲斷續”,寫幽靜。此乃“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取意,但運用自然而無鑿痕。“山暝色蒼茫”,寫曠遠。同時也寫出了時間的推移(暝,夜暗意)。“鐘隱空巖響”,寫空靈。在“禪”的眼中,大自然的籟音自是要比那朝夕相伴的鐘魚之聲更空靈美妙、更能啟悟禪心。“露滋群草香”,寫生機。露,點出秋季時令。秋日 “群草”在夜露潤澤下,仍如鮮花一樣吐芳,表現的正是一種勃勃生機。此句鮮明地注入了強烈的主觀情感,表現了對自然的深深愛戀。聽覺、視覺,乃至嗅覺、感覺,無不幽邃、靜謐、空靈、曠遠和充滿無限生意,大自然竟是如此美妙!所有這些,只能引起禪的冥思遐想,指向寧靜淡遠、神交天地的禪悟境界。大自然的美妙不論以何種姿態存在,都是絕對的真實與絕對的永恒。只要以法天貴真的態度置身其間,尋找“自我”,又怎能不領悟到它那無時不洋溢著的“道”的魅力?當 “我”從自然 (水聲、山色、巖響、草香)之中看到了“自己”,當“我”以自然的面貌而存在——“我”成為自然的一部分、與自然萬物合為一體時,便與 “道”同在,也便獲得了與自然一樣的絕對真實與絕對永恒。從禪的人與自然親善合一的關系這一意義上說,禪便是“社會化”,或者說“異化”的人回歸到“自然”的本來面目中的內在精神體驗,而在這“回歸”后的境界,甚至是整個“回歸”過程之中,緊密伴隨的是無比的愉悅與自適。禪的追求與其說是一種神秘的、茫然的宗教自虐,毋寧說是一種主動的、明確的真與美的涅槃。這也許就是有人所說的“禪的所謂神秘悟道,其實質即是某種審美感受”,及禪的“我”與“整個宇宙的某種合目的性”(李澤厚《漫述莊禪》)的本質內涵吧。不難想象,夜歸山行的梵崇老僧早已被那周身令人心馳神往的自然景物所吸引,感悟其間、渾融其間,恐不知身之所行了。
詩的尾聯寫行旅的結束。回到寺居,其時已晚。華月高上,明凈無塵的清輝半灑廊軒。“歸來人已久”,兩層含義。一是山行用時很長,歸來已晚。此既照應首聯的“路長”,又隱示于山中的緩步流連。二是歸后久時不息。緣何? 乃仍沉浸于對那自然景物的冥思、感悟與神往之中! “華月半虛廊”,是對月夜寺居環境的實寫,更是澄明淡遠的虛朗心境的代指。“須知天宇間,所在皆我廬。”(梵崇《寓居西林》) 如此清幽靜謐的居所環境,又怎能不使老僧頓感與 “天宇”同在呢? 若說尾聯是表述從山中走回寺居,倒不如說是從“自然”悟入禪境,這次“山行”,實可看作“禪心”的歷程。
李澤厚先生在 《漫述莊禪》 一文中說,某些 “具有禪味的詩”,如王維的某些詩,如陶潛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杜甫的 “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等,實際上甚至要比那些禪詩偈頌更接近于禪,更有禪味。而且,由于這些具有禪味的詩避免了那些著意于類比喻“道”的禪詩偈頌的概念化和宣傳說教味,是“通過審美的形式把某種寧靜淡遠的情感、意緒、心境引向去溶合、觸及或領悟宇宙目的、時間意義、永恒之迷……”不僅更接近于“禪所追求的意蘊和‘道體’”,而且更具審美趣味,釋梵崇的這首《夜歸》,可說正是這樣的一首“具有禪味的詩”。它以對 “自然”的審美形式體現禪的感悟,既給人以禪悟體驗,又給人以審美享受,讀來余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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