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夜此詩豪壯清麗,無一點塵俗氣。凡學作詩者,不可不成誦在心,想見其人;雖沉于世故者,暫而攬其余芳,便可撲去面上三斗俗塵矣,何況深其義味者乎!故書以付榎,可與諸郎皆誦取,時時諷詠,以洗心忘倦。余嘗為諸子弟言:士生于世,可以百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或問不俗之狀,余曰:難言也,視其平居,無以異于俗人,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士之處世,或出或處,或剛或柔,未易以一節盡其蘊,然率以是觀之。
——《山谷集》
〔注〕 嵇叔夜:嵇康(224—363),字叔夜,譙郡铚(今安徽宿州市西南)人,三國魏文學家,為“竹林七賢”之一。榎:黃庭堅兄黃大臨之子黃榎。
山谷對嵇康的詩作有深切的體會。嵇康生于魏晉易代之際,在政治上不滿當時掌握政權的司馬氏集團,聲言“非湯武而薄周孔”,采取不合作的態度,曾寓居山陽,鍛以自給。后又與魏宗室聯婚,官中散大夫。在哲學思想上深受老莊的影響,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之說,反對封建世俗禮教。終于觸忤了司馬昭,坐呂安事見殺。本文中提及的嵇康詩,究竟是哪一篇,如今已不可考了,山谷稱其“豪壯清麗”,則傳世的《四言贈兄秀才入軍詩》足以當之,如“風馳電逝,躡景追飛。凌厲中原,顧盼生姿”、“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等語,真“無一點塵俗氣”。
山谷欣賞嵇康的“不俗”,恐怕主要還是在他的處世哲學上。北宋中后期,以王安石為首的“新黨”與以司馬光為代表的“舊黨”反復斗爭,山谷屬于舊黨中人,他的政治生涯也隨著黨派斗爭的消長變化而升沉不定。為了保持節操,他謹守儒家之道;為了應付逆境,他遵奉佛道之理。委心任運,和光同塵;是非分明,大節不奪。在山谷的詩文中,經常表現出這種“不俗之狀”。如《次韻答王慎中》詩云:“俗里光塵合,胸中涇渭分。”《戲效禪月作遠公詠》云:“胸次九流清似鏡,人間萬事醉如泥。”在《與無勛不伐書》中,他大談要“溷濁而志剛”,在《跋歐陽文忠公〈廬山高〉詩》中,他贊賞“中剛而外和”。出處剛柔,方圓內外,山谷是深得其中三昧的。
山谷在《書繒卷后》一文中,又把“士生于世”至“此不俗人也”一段重述一遍后,再加以補充說:“平居終日如含瓦石,臨事一籌不畫,此俗人也。”主張臨事時要胸中有道義,懂得籌畫大計,可見山谷的“不俗”的主張中還是有其積極用世的一面的。山谷尤其贊賞蘇東坡這樣的不俗之士:“東坡之在天下,如太倉之一稊米;至于臨大節而不可奪,則與天地相終始。”(《東坡先生真贊》之二)山谷也是用這樣的標準來要求自己的。
山谷還把“不俗”這種高尚的精神境界用于文藝批評中。他強調作詩要“不使語俗”(《題意可詩后》)。評東坡詩詞說:“東坡道人在黃州時作,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跋東坡樂府》)評書法時又云:“余嘗以右軍父子草書比之文章,右軍似左氏,大令似莊周也。由晉以來難得脫然都無風塵氣似二王者。”(《跋法帖》)“東坡簡札,字形溫潤,無一點俗氣。”(《題東坡字后》)評畫時又云:“筆端真有造化爐,人間俗氣一點無。”(《姨母李夫人墨竹》)“往時天章閣待制燕肅始作生竹,超然免于流俗。”(《道臻師畫墨竹序》)“不俗”,是山谷進行藝術創作的基本點,也是山谷為人處世的立足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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