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朝云叆叇,暮雨霏微,亂峰相倚。巫峽高唐,鎖楚宮朱翠。畫戟移春,靚妝迎馬,向一川都會。萬里投荒,一身吊影,成何歡意! 盡道黔南,去天尺五,望極神州,萬重煙水。樽酒公堂,有中朝佳士。荔頰紅深,麝臍香滿,醉舞裀歌袂。杜宇聲聲,催人到曉,不如歸是。
紹圣二年,山谷被指控為撰修《神宗實錄》失實多誣,貶為涪州別駕黔州安置,此詞當是他赴黔途中經過夔州巫山縣時所作。作為一個知名的詩人,山谷受到了地方官的熱情接待,還游覽了峽中的山水奇勝;但作為一個逐臣,他的內心又有著難以排解的抑郁憂悶。山谷把這兩方面編織在同一首詞中,通過樂與悲的多層次對比烘托,突現出他在貶謫途中去國懷鄉的憂悶之情。
提起巫山,人們自然會聯想到那浪漫旖旎的神話傳說:巫山神女與楚王幽會,“旦為朝云,暮為行雨”。詞的開頭以“對”字直領以下三句,描繪出一幅煙雨凄迷的峽江圖:有時云蒸霞蔚,有時微雨蒙蒙,云雨迷離之中,只見錯落攢立的群峰互相依傍。這里既是肖妙的寫景,又是貼切的用典,“朝云”、“暮雨”鑲嵌于句中,化而不露,“亂峰”則指巫山群峰,其中神女峰尤為峭麗,相傳即為神女的化身。這樣我們不僅領略到云雨奇峰的峽江風光,而且產生對歷史、神話的豐富聯想,進入一個惝恍迷離、凄清悠遠的境界。這種意境與他去國懷鄉的悵惘心情是十分協調的。如以“叆叇”狀云,表現云氣濃重,據漢代服虔《通俗文》的解釋,更有日色昏暗之意。又如以“亂”字表現群峰的攢擁交疊。這些不正暗示他遭貶后神亂意迷的心境嗎?“巫峽高唐,鎖楚宮朱翠”,是由神話生發出來的聯想。“朱翠”指女子的朱顏翠發,代指美人。一個“鎖”字不也隱約透露出自嘆身世的感慨:此行西去,羈管于荒遠之地,身非由己,不正像鎖于深山峽谷的楚宮佳麗嗎?這里感情的流露是含蓄深婉的,詞人只是創造一種情緒和氛圍,給人以感染。他的寫同一主題的《減字木蘭花·登巫山縣樓》就表現得較為直露,其詞云:“襄王夢里,草綠煙深何處是?宋玉臺頭,暮雨朝云幾許愁。 飛花漫漫,不管羈人腸欲斷。春水茫茫,欲渡南陵更斷腸。”
順著這樣的情緒寫下去,應該繼續抒發其鄉愁離恨,但山谷并未如此,而是筆鋒一轉,描繪出一幅熱鬧的儀仗圖:春光明媚之中,官府的儀仗隊在行進,盛裝艷服之人迎接著馬隊,迤邐向城中行去。“畫戟”是加上彩飾的戟,用于儀仗隊。“靚妝”,粉黛妝飾,這里大約指歌姬舞女之類。面對如此盛況,山谷的內心卻是一片悲涼:“萬里投荒,一身吊影,成何歡意!”它與開頭呼應,但與其以景言情的含蓄隱晦相比,這里一腔憂悶簡直是噴涌而出。詞的上片巧妙地運用了反襯,使詞意極盡跌宕起伏、曲折回環之致。
下片與上片則同一機杼。開頭四句承上片最后一層意思而加以生發。上面“一身吊影,成何歡意”,傾訴悲情,已一瀉無余,如何再深入一層呢?山谷巧妙地越過眼前的情景,而設想在貶謫之地的望鄉之苦,這也是一種襯托,即用未來的鄉愁反過來烘托現實的離情。“去天尺五”極言黔南地勢之高,舊有“城南韋、杜,去天尺五”的諺語,此處借來形容山高摩天。盡管在這樣的高處,但是眺望神州,還是隔著千山萬水。那鄉愁就像那萬重煙水,一直延伸到天地的盡頭,綿綿不絕。“神州”指中原,這里意同“神京”。古代的逐臣每每通過回望京城來表達其哀怨之情。
“樽酒”五句又是一個大的轉折,展現了地方官為山谷擺酒接風,歡宴公堂的熱烈景象。宴會上不僅有來自朝廷的“佳士”,還有歌舞的美女。為了渲染歡快的氣氛,這里用了一些色彩富麗的詞,如用“荔頰紅深”形容美人容顏的嬌艷之色,用“麝臍香滿”描寫香氣的氤氳馥郁。輕歌曼舞,醉意蒙眬,場面越是寫得熱烈,越能反襯出山谷心頭的悲涼孤寂。置身于高堂華宴,面對著主賓的觥籌交錯,會更使人強烈地感受到“斯人獨憔悴”的況味。所以詞的最后又跌入深沉的鄉愁之中,唯有那杜鵑“不如歸去”的聲聲啼鳴陪伴著他通宵達旦。
王夫之說過:“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薑齋詩話》)此詞正是這一藝術辯證法的具體應用。表現在詞的結構上就是:上下兩片都分三個層次,先寫悲情,然后折入歡快場景的描寫,最后又轉入悲情的抒發,而上下兩片又寫法各異,不使雷同。誠所謂“常山蛇勢”:“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俱至。”(《孫子·九地篇》)為了構成鮮明的對比,寫悲與樂所用詞語的色彩反差也很大:前者樸素自然,近乎口語,直抒胸臆;后者富麗濃郁,風華典雅,著力鋪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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