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散曲《阮步兵》原文與翻譯、賞析
[南朝宋] 顏延之
阮公雖淪跡②,識密鑒亦洞③。
沉醉似埋照④,寓詞類托諷⑤。
長嘯若懷人⑥,越禮自驚眾⑦。
物故不可論⑧,涂窮能無慟⑨。
〔注釋〕
①本篇選自《文選》。阮步兵,即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今河南開封市)人,與嵇康同為“竹林七賢”的代表人物。因曾做過步兵校尉,所以世稱阮步兵。②淪跡,隱沒蹤跡,指隱居不仕。③識密,識鑒精密。鑒,照,此指觀察識別。洞,深遠(yuǎn)。④埋照,把光埋藏起來,喻才識不外露。⑤寓詞,在文詞中寄托自己的思想感情,這里指阮籍寫作《詠懷詩》。⑥長嘯,據(jù)《三國志·王粲傳》注引《魏氏春秋》說,阮籍曾經(jīng)在蘇門山遇到一位隱士,與他談?wù)撜芾恚[士像充耳不聞似的,阮籍就對他長嘯,隱士卻笑了。阮籍下山后,這位隱士也長嘯起來,聲音非常好聽,就像鸞鳳的鳴聲一樣。⑦越禮,違背禮法。⑧物故,世故,世事。⑨涂窮句,據(jù)《三國志·王粲傳》注引《魏氏春秋》,阮籍有時駕車隨意而行,走到無路可通之處,就痛哭而返。涂,同“途”。
〔分析〕
顏延之是南朝劉宋時代與謝靈運齊名的詩人。據(jù)《宋書》本傳所載,顏延之初為步兵校尉,嗜酒放誕,與當(dāng)世權(quán)貴格格不入,見劉湛、殷景仁等大權(quán)獨攬,常憤抑不平,言辭多觸忤權(quán)貴,故劉湛等在彭城王劉義康之前誹謗他,于是出任永嘉太守。他就作《五君詠》寄托自己的憤慨,詩共五首,分詠“竹林七賢”中的阮籍、嵇康、劉伶、阮咸、向秀五人,而山濤與王戎則因其貴顯而被排斥在外。本詩是組詩的第一首,所詠“阮步兵”即阮籍,因為他曾做過步兵校尉,故世稱阮步兵。
詩的開頭兩句總括了阮籍的為人:“阮公雖淪跡,識密鑒亦洞。”阮籍生當(dāng)魏晉易代之際,目睹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爭斗殺伐,就采取消極避世的態(tài)度,極力韜光養(yǎng)晦。《晉書·阮籍傳》上稱他“喜怒不形于色”,“發(fā)言玄遠(yuǎn),口不臧否人物”;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也稱“阮嗣宗口不論人過”,這就是詩中所說的“淪跡”。但他又不是真的渾渾噩噩,他內(nèi)心的見識縝密而富于洞察力,他只是以這種方式來與統(tǒng)治者虛與周旋,求得全身避禍。譬如曹爽輔政時召他為參軍,他借口有病推辭,后來曹爽被誅殺,當(dāng)時人都佩服他的遠(yuǎn)見。正因為此,阮籍才能全身以終,沒有像峻烈的嵇康那樣遭到殺身之禍。開頭這兩句詩等于全詩的總綱,以下的詩句就由此生發(fā)出來,對阮籍的立身行事作出了概括的描述。
“沉醉”句寫他嗜酒。阮籍的好酒在當(dāng)時可與“以酒為命”的劉伶相伯仲,史載“籍聞步兵廚營人善釀,有貯酒三百斛,乃求為步兵校尉,遺落世事”(《晉書》本傳),可見他嗜酒的程度。但他的飲酒其實也是韜晦的一種手段,亦即詩中所謂的“埋照”,這里的“照”就是熠熠照人的才華之光,“埋照”就是將自身的光芒掩蓋起來。《晉書》本傳謂:“籍本有濟世態(tài),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借著醉酒他也確實避免了一些麻煩,如“文帝(司馬昭)初欲為武帝(司馬炎)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鐘會數(shù)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司馬昭想和他結(jié)兒女親家,鐘會陰謀羅織他的罪名,都被他用醉酒躲避過去了。這句詩揭示了他嗜酒的真正動機,概括了他借酒避禍的種種行跡。但作為一個才志之士,阮籍又不甘心就此銷聲斂跡,內(nèi)心有許多不能已于言的感慨,終于發(fā)而為詩,這就是所謂的“寓詞類托諷”。這句詩概括了阮籍詩歌創(chuàng)作的特色,他傳世的八十二首《詠懷詩》就是這樣一類作品,它們多用比興象征的手法 ,寄托對世事人生的各種感慨,詞旨隱晦,言近意遠(yuǎn),正如鐘嶸《詩品》所評:“言在耳目之內(nèi),情寄八荒之表。”所謂“寓”、“托”就是指文詞、意象中有所寄托,包含深一層的寓意,從而對世態(tài)人生起影射、諷刺的作用。
“長嘯”二句表現(xiàn)阮籍任性不羈、放浪形骸的人生態(tài)度。“長嘯”一事各書記載不一,但情節(jié)大致相同。較早的有劉義慶《世說新語·棲逸》及劉孝標(biāo)注引《魏氏春秋》的記述,其中說到阮籍善于長嘯,聲音嘹亮,他聽說蘇門山中有一位隱居的高士,就前去與他交談,但蘇門先生一言不發(fā),阮籍就對他長嘯一聲,蘇門先生悠然一笑,阮籍就下山而去,行至半山,聽到山上發(fā)出一陣長嘯,山鳴谷應(yīng),如鸞鳳之音,回頭一看,原來這嘯聲就是蘇門先生發(fā)出來的。那末“懷人”又是指什么呢?原來詩人是說這位蘇門先生就是阮籍所一心向往仰慕的理想人物,那一聲長嘯就好像在表達(dá)自己的向慕之意。劉孝標(biāo)注引《竹林七賢論》曰:“籍歸,遂著《大人先生論》,所言皆胸懷間本趣,大意謂先生與己不異也。觀其長嘯相和,亦近乎目擊道存矣。”《晉書》本傳則稱阮籍在蘇門山遇到的高士是孫登,“遂歸著《大人先生傳》……此亦籍之胸懷本趣也。”而所謂“大人先生”實即阮籍理想人格的化身:“乃與造物同體,天地并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聚散,不常其形。”(《大人先生傳》)這些記載都揭示了阮籍所懷想的人物就是蘇門先生或?qū)O登之類的高士。具有這種超脫世俗的人格的人當(dāng)然不會屑屑于俗世的禮法制度,因而常常會有驚世駭俗之舉,“越禮自驚眾”就是對阮籍的反禮俗性格的概括。阮籍在這方面的事例很多,往往表現(xiàn)出他蔑視禮教的任情率性。如《世說新語·任誕》中劉孝標(biāo)注引《文士傳》載:阮籍的嫂子回娘家,阮籍與她道別,有人就非議他,他就說:“禮豈為我輩設(shè)也!”又,阮籍的鄰家婦頗有姿色,當(dāng)壚酤酒,阮籍與王安豐常到她那兒去喝酒,醉了就在她旁邊睡著了,她的丈夫開始時心里犯疑,觀察了一段時間才明白他沒有歹意。史稱“其外坦蕩而內(nèi)淳至,皆此類也”(《晉書》)。
結(jié)尾兩句揭示阮籍外表與內(nèi)心的深刻矛盾,回應(yīng)詩的開頭,挽結(jié)全詩。前面寫到他“沉醉”、“長嘯”,都是他“淪跡”的各種表現(xiàn)形態(tài),為什么他要如此深自斂跡? 原來世事(“物”)已到了不可論說的地步,奸佞當(dāng)?shù)馈⒄蛛U惡使他不得不緘口,然而途窮而哭的舉止卻流露出他內(nèi)心深沉的憂憤。史載阮籍“時率意獨駕,不由經(jīng)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返)”,他還登廣武山,觀楚、漢戰(zhàn)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又“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嘆,于是賦《豪杰詩》”。這些舉止都表現(xiàn)出他內(nèi)心深刻的痛苦,作為一位有濟世大志的人物卻只能目睹政治舞臺上小人橫行;他向往英雄豪杰,卻只能韜晦緘默。途窮而哭正是他在世上走投無路而痛苦無狀的心態(tài)的反映。
這首詩選取阮籍生平中幾個重要的方面,勾勒出一代詩人的生動形象。作者尤其著意突出阮籍外表醉酒放達(dá)、韜晦斂跡而內(nèi)心識見高明、憂憤痛苦的深刻矛盾,全詩就圍繞這一矛盾謀篇布局,開頭即點出這一矛盾,中間加以生發(fā),敘其生平的主要事跡。結(jié)尾進(jìn)一步揭示這一矛盾的根源及其痛苦的內(nèi)心世界。作者通過詠嘆阮籍這一歷史人物,其實也是抒發(fā)了自己憤世疾俗的懷抱,這一點與左思的《詠史》詩是一脈相承的。錢基博在其《中國文學(xué)史·中古文學(xué)》中評曰:“左太沖《詠史》似論體,顏延之《五君詠》似傳體;而要之托古人以寄意,其原出《詩》三百之比興。”所評甚為切當(dāng)。
顏延之的詩風(fēng)前人多稱之為“密”,鮑照甚至譏為“若鋪錦列繡,亦雕績滿眼”。但《五君詠》卻無滯密之病,而是如《宋書·謝靈運傳論》所評:“延年之體裁明密。”密而能明則是有抑揚爽朗之氣貫注其間,這和詩人詠此五人時慷慨磊落的情懷有密切關(guān)系。其詩結(jié)構(gòu)之綿密已如上述,而其結(jié)構(gòu)語言也已錘煉得像后世的律詩了,首起總領(lǐng),結(jié)尾挽合,中四句以工整的對偶句鋪陳,已開后世律詩的先聲。錢基博評《五君詠》為:“擅陸機之華美,協(xié)左思之風(fēng)力,儷對而饒有道變,雄快而出以凝厚。”(同上)正是對本詩藝術(shù)特色具體而中肯的表述。
〔評說〕
鐘惺《古詩歸》:“‘識密鑒亦洞’,用世出世人,俱少此五字,不得阮公之微亦盡于此。‘沈醉似埋照’,晉文王目步兵為慎,已是看得深一步矣,然實被阮公瞞過,其作用在此五字。蓋英雄近疏,高士近密,各不相妨。‘物故不可論’,五字極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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