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施閏章·牽船夫行》原文賞析
十八灘頭石齒齒,百丈青繩可憐子。赤腳短衣半在腰,裹飯寒吞掬江水。北來鐵騎盡乘船,灘峻船從石窟穿。雞豬牛酒不論數,連檣動索千夫牽??h官懼罪急如火,預點民夫向江坐。拘留古廟等羈囚,兵來不來饑殺我! 沿江沙石多崩峭,引臂如猿爭叫嘯。秋冬水澀春漲湍,渚穴蛟龍岸虎豹。伐鼓鳴鐃畫船飛,陽侯起立江娥笑。不辭辛苦為君行,梃促鞭驅半死生。君看死者仆江側,火伴何人敢哭聲! 自從伏波下南粵,蠻江多少人流血?繩牽不斷腸斷絕,流水無情亦嗚咽。
這首七古大約作于順治末至康熙初年間,寫詩人在江西贛江所見到的牽船民夫的悲慘遭遇,反映了清初戰亂的一個側面。此詩旨在“唯歌生民病”(白居易《寄唐生》),為民請命,并體現出對現實的批判精神。它與白居易的新樂府正一脈相承。全詩二十六句而五次轉韻,自然分出六個層次; 六個層次又可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十二句,由三個層次構成。這部分主要是記敘被清兵征來牽船的民夫在贛江邊等待出發時的情景。第一層次四句,描寫牽船夫艱苦的環境與貧窮的形象。在江西萬安與贛州之間的贛江有險灘十八處,稱“十八灘”。“灘頭石齒齒”,形容灘頭石塊排列如牙齒,牽船夫就要在這樣的艱險征途上拉纖行進?!鞍僬汕嗬K”指纖繩,“青繩 ”長說明載量重。這是一群“可憐子” 即可憐的人。他們極端貧窮,盡管“十八灘頭石齒齒”,但卻打赤腳; 盡管天氣已寒冷,卻只穿著剛及腰的 “短衣”。他們更沒有美味佳肴,只能在江邊捧起涼水,借以“裹飯”即下飯,生活條件何等艱辛! 他們背井離鄉,忍饑挨凍地來到這贛江邊,要用“百丈青繩”牽運什么呢?第二層次四句就交待民夫為何被征來牽船。“北來鐵騎盡乘船”,是指北來清騎兵都要在此乘船南下,實指南征廣西、云南一帶南明桂王,由于 “灘頭石齒齒”亦即 “灘峻”,所以往往要 “船從石窟” 中穿過,這意在說明需要大量牽船夫拉纖,才能過險灘。不僅兵馬靠船運,還要運大量 “糧草”: “雞豬牛酒不論數”; “不論數”極言數量之多。因此 “連檣動索千夫牽”,“連檣”,桅桿相連,形容船只極多,“動” 即動輒,“索”指征集。載運兵馬糧草需大量船只,故亦需 “索千夫牽” 即征集大量牽船夫一起南下。第二層屬于插敘。第三層四句仍承第一層意,記敘牽船夫們等待開船時的情景。由于縣官懼怕承擔辦事不力、耽誤軍務之罪名,故心急如火,在“鐵騎”未來之前,就“預點”即預先征集民夫在贛江等候。民夫們被“拘留”在江邊“古廟”中,如同“囚羈”即囚禁一樣,喪失了行動自由。他們來得過早,等了數日而要來乘船出發的清兵卻不來。民夫們隨身帶的干糧已吃光,卻無人補充,饑腸轆轆,坐以待斃,故喊出“兵來不來饑殺我”的憤恨之言。此乃詩人代民夫們抗議。
第二部分十句,由兩個層次構成。這部分是描繪牽船夫踏上征程后勞累、凄慘的景象。詩省略了諸如“北來鐵騎”何時到此,又如何上船等無關宏旨之過程的記述,而直接跳躍到寫民夫牽船上路,體現了詩人剪裁之功。第一層次六句,先寫牽船夫拼力拉纖之艱苦勞累。“沿江沙石多崩峭”,描寫牽船夫所經之路線沙石崩裂,石塊尖利。這種路即使空身行走亦甚艱難,更何況身拉“百丈青繩”?“引臂如猿爭叫嘯”的比喻,則生動地描繪出牽船夫奮力拉纖之情狀。他們像猿一樣伸長手臂,這是寫其形;同時又發出呼喊,這是寫其聲。于形聲之間牽船夫們如同牛馬一樣賣命之狀,躍然紙上?!把亟敝饭倘豢部溃弦嗖煌〞常骸扒锒疂簼q湍”,春季水漲流急,難以控制船行;而秋冬則水少河淺,船重吃水深,更難以行駛。此時當是深秋季節,因此拉船加倍費力,增加了牽船夫的勞動強度。牽船夫不僅體力消耗大,還隨時有生命之虞,因為“渚穴蛟龍岸虎豹”,“渚”,水中陸地。江中岸上皆有吃人猛獸出沒,征途上充滿了危險。前四句是正面寫牽船夫拉纖之艱難以至危險;五、六句則從牽船夫拉纖之效果側面寫其奮力:“伐鼓鳴鐃畫船飛,陽侯起立江娥笑?!薄胺ス摹奔辞霉?,“鳴鐃”指敲打鐃(一種擊樂器)?!瓣柡睢笔撬?,據《淮南子》高誘注:商周時代之“陽侯,陵陽國侯也。其國近水,溺水而死。其神能為大波”?!敖稹痹赶驽?,傳說舜二妃娥皇、女英死后化為湘水之神。(見《列女傳》等)此指代贛江中女神。這兩句寫由于牽船夫奮力牽挽,畫船在鼓樂聲中行馳如飛,引得水神出來微笑觀賞(這當然是想象之詞)。此乃“以樂景寫哀”,“一倍增其哀”(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一)的寫法:畫船上的鼓樂,江神的笑意,都反襯出牽船夫的悲苦。第二層次四句,又進而寫牽船夫在征程中被視如草芥乃至被草菅人命的悲慘命運。牽船夫們“不辭辛苦為君行”,“君”指清兵。他們歷盡千辛萬苦、千難萬險,不僅無功無賞,相反是“梃促鞭驅半死生”:“梃促鞭驅”,指用木棍皮鞭催促驅趕牽船夫,以至死亡過半。死者既因勞累而精疲力竭,亦是被毆打傷殘致死。他們真是豬狗不如,任人宰割。而“君看死者仆江側”,這句寫清兵任憑牽船夫倒在江畔死去而無動于衷,心如鐵石,冷酷無情。“火伴何人敢哭聲”:“火伴”即“伙伴”,此寫未死的牽船夫雖目睹“死者仆江側”,“物傷其類”悲痛萬分,卻無人敢發出哭聲,而只能把悲憤藏在心底,否則他們也難免被毆打致死。這一部分寫得具體形象,詩人對清兵暴行的無比義憤,對牽船夫命運的深切同情,都洋溢在字里行間,動人心弦。
第三部分是最后四句。在前兩部分充分描述的基礎上,詩人直接抒發感慨之情,顯得深厚可信: “自從伏波下南粵,蠻江多少人流血?”詩人借歷史悲劇諷喻現實?!胺ā敝负鬂h伏波將軍馬援;“下南粵”指南征廣東、廣西等地?!靶U江”指南方廣西等地之江。伏波下南粵實際是比喻清兵進攻廣西等地的明桂王地盤。這種征伐給老百姓帶來深重的災難,“多少人流血?”則是兵燹所造成的災難之形象化,而以問句言之,則寓有這種災難是無法估算之意?!袄K牽不斷腸斷絕”: 以“不斷”與“斷絕”相對比,寫出征派民夫之徭役不停、戰火不熄,而百姓之肝腸寸斷,蒙受巨大痛苦之現實,構思巧妙,言淺意深?!傲魉疅o情亦嗚咽”,又以 “無情”與“嗚咽” (即有情)相對,通過對“流水” 的擬人化,在矛盾式的語句中極力襯托出百姓苦難之深重。連“無情”的“流水”亦會為之動情而“嗚咽”,那么作為有情之詩人,不僅要“發聲哭”且要“轉作樂府詩”( 《寄唐生》) 了。詩的收束韻味深長,感人至深。
這是一首記事詩,全詩采用“敷陳其事而直言之” (朱熹語) 的“賦”體,基本上四句一轉韻,層次分明,有條不紊; 語言十分質樸,以白描取勝。但亦間有比興與用典,又增添了詩的形象性與典雅之致。重要的是詩人于記事中傾注滿腔感情,無論寫牽船夫的外貌,還是記牽船夫的拉纖之艱難與牽船夫的遭遇,都具有濃郁的情感色彩,表明了詩人的態度,讀后足以令人一灑同情之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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